楊崢率先衝上前去,伸臂一撈,衣袍卻只擦過手指。
裴蘭橋將冠一拋,投身撞到碑上。
咚的一聲。
觀音寺里一聲鐘鳴,驚起碧空下一陣飛鳥。
她睜大眼睛,眼底裝不下任何人,穿過重重屋檐,望向那群飛鳥。飛鳥沖太陽去了。潔白的太陽,皎如明月,終於在這一刻,噴薄成鮮紅。
希望啊。最熾熱的希望總得用血染成。
君但振羽翼,我願化東風。
她手落之前,冠落下來。
***
楊觀音心裡咚地一跳。
她整個人沒緣由地駭了一下,筆險些跌在紙上。忙探頭望向窗外,見青天邊撲簌簌一行鳥過。她心念一動,忽地想起少時讀過的故事。
一個秀才得遇仙人云英,雲英臨別贈詩。可巧,那秀才也姓裴,那驛亭也叫藍橋。
她低頭瞧著手下的觀音寶像,已作了許久,今日才點染五官。眉目很英氣,像位有情人。
楊觀音略作思忖,將仙人贈詩題於畫上,之後便坐在椅中,靜靜等候她的裴郎歸來。獨那墨痕似淚痕,久久不向面上干。
其詩題曰: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
一日之間,長安戒嚴。
裴蘭橋撞碑身亡,李寒怒不可遏,將殿上無端鬧事者一十一人下獄問責。同日午時,前案犯給事中鄧元、著作郎崔無稽、游騎將軍許叔懷按律問斬。而法碑照舊運至承天門前,招來不少百姓圍觀。
官府張貼公文:九月十五日,大相至此碑前正式頒法。
李寒到底還是按捺下怒火。不能將人立即量刑,蕭恆遠在西塞,絕不能有後顧之憂。
他坐回京兆尹府的後堂,雙手顫抖地端起茶碗就吃。蓋子和盞子叮叮噹噹撞著,卻沒有灑出一滴茶水。
絕不能在憤怒下做任何決定。
李寒多次調整呼吸,端盞的手漸漸平穩下來。
裴蘭橋碎首為的是什麼,他最清楚不過。
永遠沒有清者自清,她在流言泥淖里一身狼藉,那新法將淪為一場笑話。唯一能還人清白的,一是真相,二是鮮血。真相來不及了,所以她只能以死證道。同時在輿情上,鋒芒將直指世族,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政治時機。
世族以輿論殺她,她便以此為刀反擊之。
拼一腔熱血濺滿石碑頭。
新法必須推行,原來背的是希望,現在背的是命。她這條命李寒必須要擔。所以他必須要一個相對安穩的局面,如今諸公逼殺裴蘭橋,正是人心惶惶,這就是最好的時機。
裴蘭橋用性命所換的時機,機不可失。
李寒坐在椅中微揚起頭,眼圈乾澀,並沒有流淚。
天色已晚,他還要進宮陪伴太子。直到要挽馬韁,才發覺手中茶盞沒有撂下,丟下盞子又潑了半袖殘茶,也沒有擦拭,只上馬走了。
李寒一進東宮,蘇合便急急迎上來,手中打開一份紙包,裡頭裹著白粉。她壓低聲音道:「妾剛才從殿下寢居的角落發現了這個,妾自己燃了一點兒,發覺是能害殿下犯咳嗽的東西。」
東宮有內鬼。
裴蘭橋一死,宮中就有人要對太子下手,二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蘇合低聲道:「妾已稟告了秋內官,先對人手進行私下盤查。但東宮這一段到底不安全,又沒有陛下和大君坐鎮,妾想著,大相能否先攜殿下去貴府住上幾日,待妾等找到奸人,再回來不遲。」
李寒思索片刻,倒未說不合禮數之語,卻問道:「你通藥理?」
蘇合微微一怔,答道:「妾燃了一點,自己便覺得喉嚨不舒服,請太醫一瞧,果然是些腌臢東西。」
李寒隱隱覺得不對,拈了一點一嗅,果然有些刺鼻。又念及新法事端他丟不開手,為了兩全,便去詢問太子,願不願隨他出宮暫住一天。
蕭玠十分興奮,忙去收拾物件,不一會便包了個小包袱扛著,問道:「我們騎馬回去嗎?小紅豆可厲害了。」
蘇合給他系披風,李寒便將風帽扣到他頭上,道:「坐轎。」
他們一大一小這麼回了李府,直把鍾叔嚇了一跳,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如何攙扶都不肯起,反驚得蕭玠一直躲在李寒身後。
鍾叔責怪李寒:「這邊簡陋,怎好叫殿下屈居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