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請他入帳,裴公海卻道無事,秦灼奇怪道:「老師不是有事尋我?」
裴公海欲言又止,終於道:「方才那位裴侍郎,是哪裡人氏?」
「我不清楚,但可以一問。」秦灼一下明白過來,「老師認得?」
裴公海搖搖頭,又點點頭,只望著無際夜色,道:「臣流放關外時,兄長家裡也走失了一位堂侄。臣遠遠望著,眉眼很是相似。」
***
既然面見天子,裴蘭橋便要進東宮再找李寒交換線索,楊觀音也要按旨回府。
裴蘭橋正在解馬,低頭正見楊觀音一雙赤足,已然凍得紫紅,又磨出鮮血。他放開馬韁,彎腰將官靴脫下,道:「女子之足唯有夫婿可見,娘子已鳴冤,還是要珍重自身。」
他往前遞了一遞,「望娘子莫要嫌棄。」
楊觀音笑了一下,雙手接過。
她已戴上冪籬,白紗如霧,溶溶似水,此時人如其名,秋夜之中確如一尊月下觀音。紗籠撥開一隙,露出皓腕上一串纏臂金,輕靈靈響著,如同梵音。
一片大慈大悲的空色境界裡,她立住裴蘭橋的官靴,將裙裾提起來。
裴蘭橋收回目光,微微錯步將她擋在身後,待她換上鞋子。
楊觀音衣衫窸窸窣窣地響著,笑聲很好聽:「侍郎七尺男兒,鞋卻不怎麼大。」
裴蘭橋沒說什麼,又聽她輕聲道:「侍郎與帳前那位老先生,是故人?」
裴蘭橋聲音毫無變化,「怎麼這麼問?」
「他瞧侍郎的目光很不同,」楊觀音整理好裙裾直起身,「現在還往這邊看呢。」
隔著霧茫茫一片夜色,裴蘭橋往那看了會,很快便收回目光,道:「不熟。」
他翻上馬背,重新將手遞給她。
楊觀音靜了一瞬,隔了冪籬,拿一雙瞳子看他。
裴蘭橋道:「夜已深沉,裴某護送娘子回府。」
片刻後,冪籬下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臂上。裴蘭橋手臂往她背後一攔,將人攜到面前,揚鞭奔出這一帶山色。驚得月亮一抖,似一顆心動。
秋夜微寒,兩人虛虛靠著,隱約生了暖意。白紗如同迷障,迷障後忽隱忽現,亦真亦幻。裴蘭橋似能看清她腦後松亂的髻發,上頭別一支極薄的釵針,作一隻翠藍的鳳,正翹首舒翅,用一雙青眼與他對視。
那鳳頸纖細得要斷了。
而楊觀音看著那一截紅袖,心中卻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但她什麼都沒說,他也什麼都沒說。月色正好,何必多言。
言也無用。
如此一路無話,到達楊府門前,裴蘭橋勒馬扶她下來,坐在馬背上道:「清者自清,請娘子在府中靜候佳音。」
楊觀音輕輕一禮,目送他撥馬離去,在馬鞭落下前叫住他:「侍郎。」卻只說了一句:「大恩大德,妾必傾身相報。」
裴蘭橋笑道:「娘子如要謝我,裴某確有一事相求。」
「娘子餘生大好,還望謹記,我與我周旋久。」裴蘭橋馬頭相揖手,「寧作我。」*
楊觀音靜立許久,向他背影默默一拜,方轉身入府,由左衛振臂,將她關入門中。
裴蘭橋送走她後,便一徑策馬奔往東宮。路過永安坊時,深秋之中,忽聞兩聲倉庚鳴叫。他勒馬細聽,的確是三聲一節的「布穀」。四下無人,他便策馬往西,牆上開了一處角門,門上掛一副牌子,寫著落漆的「小秦淮」三字。
裡頭迎出來一個小廝,低聲用秦語說:「有貴人要見你。」
第91章 八十六 私仇
夜間蕭玠情況又不見好,出了兩身虛汗,連褥子都溻透了。傷口叫汗一浸,夢中都在叫疼,反而醒了見秦灼守在邊上,只說不痛,卻問他:「阿耶手疼不疼?我給阿耶呼呼。」
他一喘氣就要牽動傷口,說話更甚,小臉皺得看不出形狀。秦灼忙疊聲打斷他:「阿耶不疼,好孩子,你不要說話,快些睡。」
見他痛得厲害,秦灼便破例找了飴糖給他吃。蕭玠迷迷糊糊,卻記得吃甜要咳,咳了又惹他擔心,便只在舌底含一會,等表皮一層糖霜化了,變得又軟又黏,他便又吐出來。直到最後耐不住困,才含著糖睡著了。
榻前一盞燭火明著,燭芯處燒得快,已淺淺凹下去,裡頭血淚瀲瀲,成一個元寶狀的槽。燈芯燒出些熱灰,掉進蠟油如燈花爆,嘶嘶響著,倒似一顆心被熱油煎熬著。
那顆心被煎成灰時,天也大白了。帳外沒人敢說話,只響過幾次腳步,怕驚著他般放得極輕,最後都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