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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會,阮道生已走回廟裡,手裡拿一隻包袱。他把香案搬到蒲團前,又從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麼。

秦灼一看,他擺出一堆瓶罐,一些形制各異的奇怪工具,還有幾支筆。

阮道生說:「明早要走,今晚得給你做張臉。」

第72章 六十七妾妃

秦灼跪在對面挽住裴公海,靜靜道:「老師,您是心疼我,我知道。可您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做『妾妃』的嗎?」

外面一聲驚雷。

喜堂里賓客盡散,門窗俱開,風鼓得帷幔如女鬼。秦溫吉刀丟在腳邊,端一隻空酒樽望向門外。

陳子元提酒壺走來,聽她喃喃道:「下雨了。」

***

秦灼眼睛眨了一下,自己慢慢站起,背身立在燈火里,口氣舒緩:「梁肅帝元和十年,我十四歲的生辰夜,沒聽老師臨行前的勸告,準備敬秦善一杯毒酒一了百了。結果叫人賣了,來賀的淮南侯叫住我……您知道,我並非怕死之人。」

他眼望向窗外,像看見多年前的雨夜。他自甘落進濁淖里,沾了一身泥。

「但他拿溫吉要挾我,帶我去看我準備送溫吉出秦的馬車。」秦灼語含笑意,自己倒了杯酒,「老師,我怕呀,我怕得要死。我那時候傷了腿腳,行動不利索,這種事根本瞞不住人。那晚一場大雨下到天明,他天明從我的內寢出去,裡面也得叫侍人收拾。在那之後,我燒了整整兩日。我那時候就知道都怎麼說我。」

他轉頭與裴公海對視,「可老師,溫吉活下來了。」

裴公海泣不成聲。

「再往後四年,我熬到把腿接好,淮南、魏君、羌君,他們的父子和兄弟,妻女和姐妹,都和我睡過。淮南還比我以南北名妓,我都清楚。但我有什麼辦法?我要招兵買馬、籌資進帳,我要瞞著秦善,只能靠這些人。」

他緩慢地喝了口酒,「老師,史筆會怎麼書寫我,死後會怎麼追諡我,我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學生,也想成君子氣節,學荊軻,效聶政,刺逆賊,報父仇,縱使身死,流芳百世。」

酒喝了一半,秦灼笑了一下。

「但我先得活。」

碎首易,忍辱難。赴死易,苟活難。

但還是有人會問,你為什麼任人作踐?你為什麼不去死?

四年裡日日夜夜,時時刻刻,他椎心泣血地質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活著?

我為什麼,不去死?

秦灼是勝利者,但歷史無法完全由勝利者書寫。他的忍辱含垢是史筆無法粉飾的。暴雨從他十四歲就開始下,什麼都洗不掉,該髒的還是髒。

秦灼說到這裡僵了一下,「元和十四年,秦善決意清除我,我帶著子元連夜北上,雪夜遇狼。」

他眼睛一亮,忽地笑道:「狼帶我遇見了他。」

裴公海重重叩首,痛哭道:「殿下啊。」

秦灼一時無言。他望著暴雨傾盆,雙眼乾澀,但話至此處,忽然如同枯井冒泉,湧出兩行眼淚。

他喃喃道:「我們不像您想的那樣。君臣如文王周公、昭烈武侯,儔侶如生當夜奔、死能還魂,他們有的我們都有。他的兒子,溫吉扣下的梁太子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老師,他是我兒子的父親。我們之間,現在跟阿耶阿娘一樣了。」

***

白虎台東殿是秦溫吉大婚的洞房,紅燭已燒起來了。她摘了冠子坐在榻上,隔一隻案幾,秦灼坐在對面給她剝荔枝。

外頭雨聲如潑,但秦溫吉還是聽見他說:「阿雙剛剛說,阿玠找到了,還是在我屋裡睡著。」

秦溫吉並沒有送走他。

南地荔枝清甜,皮又薄又脆,一不小心就會傷到果肉。秦灼剝得仔細,指甲像沾了血,「梁皇帝賜婚儀,在場還有梁地使臣。故意在婚宴發作,就是給梁使看,你在給蕭重光下馬威。你要他親自來一趟。」

秦溫吉不說話。

秦灼將荔枝剝出來,放在她手邊的金盞里,輕嘆說:「溫吉,這些你可以直接給我說。他是阿玠的父親,但你是我妹妹。人這一輩子就成一次親,你和子元這麼多年,不容易。」

秦溫吉只是吃荔枝。她緩慢又咬牙切齒地咀嚼,像獵食的白虎。

秦灼沒再說什麼,擦了擦雙手站起身,臨走前道:「你給阿玠挑的乳母奶水很好,他很喜歡。」

他走到門口,像在陰影里和人對視一眼。接著將自己關到殿外,和瓢潑大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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