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觀察他反應,手上毫不猶豫,將三枚長箭快速斬斷,小心翼翼將他的衣裳脫下來。
七夕夜裡微熱,打鬥更是出了一身汗,阮道生身上卻凍得似冰,背部那些汗珠倒像冰塊遇熱凝結的森森冷汽。三枚傷處是三眼血洞,鮮血涔涔滾落,流至半腰已被汗水沖淡顏色。
秦灼一時無處下手,阮道生嘆口氣,從衣服堆里摸了個火摺遞給他,說:「先燙匕首。」
秦灼擦了兩下火摺才燃起火苗,四處找尋半天,才從香案上找著半截蠟燭點了,將匕首燙好。他從阮道生背後跪坐下,鬼使神差地又問一遍:「你拿衣裳咬著?」
阮道生居然笑了一下,聽上去有點無奈。他居然會有這種情緒。阮道生說:「直接拔吧。」
秦灼深吸口氣,勉強定了定心神,上手給他拔箭。利器在血肉中翻攪剝離的聲音和觸感通過箭柄傳到他掌心,他背部彷佛也被洞穿般地劇痛起來。僅僅三枚箭頭,他就拔了小半個時辰,徹底結束時他幾乎是癱坐在地上,一身大汗淋漓,似乎被拔箭的是他自己。
自始至終,阮道生無一聲呼痛,這會竟擰開一隻酒囊遞給他。
這是什麼?感謝他拔箭請他喝酒?
阮道生見秦灼神色,又笑了笑,講:「噴一口。」
秦灼有些尷尬,忙接過喝一口,含在口腔就發覺是烈酒,但如今也無暇顧及,一口酒噴在阮道生背部。他眼見阮道生背部肌肉劇烈搐縮兩下,一眨眼又放鬆如常。
他忙將衣衫撕開,胡亂灑藥給阮道生纏傷,邊纏邊問:「你感覺怎麼樣?還行嗎?」
阮道生看一眼纏得亂七八糟的衣帶,說:「還好。」
「幸虧還好。」秦灼苦笑兩聲,「不然我拿什麼還。」
「先欠著吧。」阮道生就那麼坐著,也沒回頭,「等我死了,就不用還了。」
秦灼一時沒說話,眼睛靜靜注視阮道生的脊背。他這一段似乎一直疲於奔命,這張屬於「阮道生」的假臉沒有勤於修飾,延伸到頸後的接縫處微微脫膠,像起了一層皸裂的死皮。背部偽裝被磨挫得所剩無幾,秦灼終於見到獨屬於「青泥」的那條傷疤。
舊傷早該變淡發白,但那條疤痕依舊鮮紅,似乎一掙就能滲血,像縫合沒多久的一道新傷。傷痕從頸部下端一直延伸到褲腰裡,似乎能把人從中剖成兩個。
這是影子為了訓練百里挑一的刺客「青泥」,開背種下觀音手的痕跡。
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時候要種蠱,動刀的是個羌醫。請人家醫治,秦灼自然要客氣一番,連說勞煩。羌醫忙道,這哪算麻煩,麻煩的得數觀音手。
「您以為怎麼種?要在人清醒的時候,拿一把又窄又細的柳葉刀沿著脊柱那麼一滑,劃開皮,放條蟲;再劃筋脈、再劃血肉,要劃足十刀、下蠱十次,最後一刀,就要開骨。人不能疼昏過去,昏了就廢了。就因為昏過去,白白折耗了不少人。最後縫合,但只縫第一刀的那一層皮膚。縫好的那層皮膚薄如蟬翼、白如玉脂,摸上去像灌水的魚泡,這才是真正的吹彈可破。那蠱是活的,過上七七四十九天,內部骨肉肌理便能癒合如初了。
「我見過一個種觀音手的,那手法真叫一個漂亮。兩寸長的一把小刀,就像女人的眉毛,他拈在指頭裡,跟給老婆畫眉似的。第一層皮割開,一滴血珠都不滲,嫻熟喲。被下蠱的那個男孩子瘦瘦條條的,背上的傷還沒好。他那張背,是我見過的最難開的背,幾截骨頭都歪了,看樣早先被打斷了還沒長好。那個男孩子,也是我見過最硬氣的男孩子。才十歲出頭,自己咬著手臂,根本沒吭一聲!他從開背到合背足足花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里竟沒疼昏一個彈指,該他就此改了命。」
羌醫竟把這叫做改命。當時秦灼只當聽故事,一笑而過。
直至此刻。
阮道生坐在這裡,把開背的傷疤暴露給他。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而這人能活著,變成一個身手奇絕的影子,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開背的。他被牲口一樣一層一層剖開,就差從中劈成兩半,但他依舊沒有死,甚至沒有昏過去一刻。
那是多麼強烈的求生意志,多麼熱切的渴望和怨望。當時的阮道生想活,只有復仇和恨。
他的確被打成一把利劍,但他依舊是活著的并州人。
月光如銀,晃得人眼昏。阮道生撿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秦灼也被他這動作一驚,當即神思歸位。再抬頭,阮道生已經站起身活動肩膀,瞧著跟個沒事人一樣。秦灼甚至懷疑他壓根用不上自己,一個人就能處理箭傷。
阮道生開口,卻問的是他的事情:「你怎麼辦?」
秦灼盤膝換了個姿勢坐,思索片刻說:「我找子元他們會合。」
阮道生沒有直接阻攔,只是說:「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軍隊也會追緝出城。現在貿然行動,你反而會讓他們暴露行蹤。」
「他們會找我,找不到只怕會鋌而走險再次入城。」
「我有鴿子。」阮道生說,「你給的。」
秦灼還要說什麼,阮道生已直接打斷他,「我去傳消息,你先睡覺。明日若能安穩度過,你後日再走。」
秦灼說:「我明早走。」
阮道生不知聽沒聽到,出廟放鴿子去了。秦灼目光追著他背影出去,正撞見一輪明月,月亮皎如人面,是個女孩子。秦灼突然像被人窺破什麼般,沒由得心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