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輕又小、似能被風吹走的「安」。
就這麼一個字,足以從他心口再覆一層疤。信封里又抖出個小紙片,儼然是李寒行書:
精神、飲食尚可,好晝寢,或因孤枕耳。已代探腹,愈尖,若男。代告父安。閱後付炳。
他輕笑一聲,將紙條團成銀丸,丟入奄奄火叢。如香球擲入熏爐,幽幽吐作青煙。
信箋如同膏藥,敷在左胸收了。蕭恆隱隱聽聞笛聲,也提刀尋梅道然去了。二人靜立一夜,無人有話。當著滿天風雪,卻灌了熱酒般,再不覺得冷了。
第53章 四十八燈山
長安西南角有一處坊區,名叫永陽坊。永陽坊有一座煙花館,名叫「小秦淮」。
小秦淮後門,是一座金漆籬門,大白天也挑著紅紙燈籠。門外一條人工河,河上畫舫朱船絡繹,多是與雅妓泛舟的京都子弟。
小秦淮是風流人士的會所,但少有人知,這是南秦線人在長安的據點。
元和七年,秦文公北上長安前對秦灼說,少郎,你已經十歲,有些事我可以告訴你了。阿耶這次進京凶多吉少,你記住,秦君有自己的死士。北方不信奉光明,我們要在梁地點自己的燈。
而「燈山」,就是秦文公留給秦灼的最後一把刀。
他們是潛藏梁地的暗樁,或為妓女走卒,或為門客幕僚,網羅朝中消息,以為秦公所用。而「小秦淮」四通八達,又能捕捉高門秘聞,也就成為接頭的絕佳場所。
譬如今天,冬日嚴寒的河面上,依舊有畫舫悠悠。幾人登舟後,一個翠衣女郎上前,青天白日,卻從舟上掛了燈籠。
如果此時打簾進去,會聽見琵琶聲、骰子聲、划拳聲。但多待一刻就能發覺,曲兒來來回回只是那首,每個人跟前的銀子壓根沒動。
再往裡進,便是一幕屏風,屏後一張小案,一個赭衣人坐在對面。腰杆挺直,雙手置膝,腰間佩刀。如果有人熟識秦溫吉的刀鞘,那不難認出來,那是一對夫妻。
他對面,坐一個文士打扮的少年,眉目清秀,有些雌雄莫辨。他低聲警告道:「長安突然多了不少魏人。陳將軍,要當心。」
陳子元拈酒杯看他,他繼續道:「形貌可以掩飾,但總有蛛絲馬跡。南魏以首飾區分地位,耳環是尤為重要的特徵。梁、秦、羌、燕四地,男子穿耳者,不是奴隸便是玩物,對尋常人是奇恥大辱;瓊地男子不避戴耳飾,但也是雙耳佩戴;只有魏地男子穿單耳,貴族戴左耳,奴隸穿右耳。以此作為身份依憑。」
「但近幾日,僅在小秦淮,穿單耳的男人數量突然增多。而且皆著梁服,講梁音,不戴耳環,應當在刻意掩蓋身份。現行身份也多是遊俠和商人,流動性極大。」他將一張羊皮紙遞過去,「我著人留意過他們的行動軌跡,主要是這幾個地方。」
勸春行宮。
他眉頭一跳,沉聲道:「梁皇帝離京前下了嚴令,不許魏人入京。」
「但梁皇帝也下了令旨,接納魏人入境,」他聲音平靜,「將軍,主君之事卑職不當議論。可梁皇帝所作所為,偏幫南魏無疑。他忘恩負義,豈把大王放在眼裡?」
陳子元眼神陡轉淩厲。很少有人能扛住他如此目光,但少年泰然自若,毫不退避。
陳子元篤定道:「你是溫吉的人。」
「卑職姓裴。」他——在他講出下一句話後,陳子元覺得用「她」更合適——她不置可否,道:
「文公曾以卑職之名題樓,其樓名摘星。」
***
「今天接頭的是你老婆。」
陳子元說完這句話,秦灼劇烈咳嗽起來。
阿雙忙給他捶背,他搖搖手,百思不得其解道:「段映藍在京城?」
段映藍正於西南掃蕩南魏,要出現在長安,除非她會縮地之術。
陳子元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忘了這一茬了。是小時候給你撮合的那位,你老師的女兒,裴家娘子裴摘星。你的書房就用的人家閨名呢!」
秦灼放下碗靠回軟枕上,「是她。」
他開蒙之師是南秦名儒裴公海,後來文公薨,秦善登位,秦灼作傀儡。裴公海刺殺秦善不成,全家老少皆被發配。其女想必也是因緣際會,入了長安,做了「燈山」。
要說嫁娶,文公的確動過心思。只是秦灼當年不過六歲,裴摘星更是身在襁褓,不好下定。便用女孩名字給兒子題了書房名,明眼人都知道什麼意思。誰知時移世易,文公作古,君臣兩隔,秦灼偏偏沒有女人緣,栽給了蕭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