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接了滿滿一碗稀飯,不謝恩,還道:「陛下,您自打有了管飯的,手藝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雖如此說,眾軍士還是誠惶誠恐。直到連日暴雪將他們蓋在村中,這邊窮山僻壤,百姓尚不得度日。蕭恆便沒有聲張,收了旗幟,只道自己是附近軍營將領,將隨軍糧草分與村民,又率軍士搶險清道。
如何救秧苗、補屋頂,又如何鑿河取水、防治凍瘡,以及輕微的傷寒疾病,竟都不曾將他難倒。甚至干起活來,別人連手都搭不上。
村民感激,讓屋給他住,沒成想蕭恆一個皇帝,連此都要推脫。每戶駐留三個士兵,還剩下一百餘人。他便帶人往村中一座廟裡住了,村民拼縫了棉被,又接了張厚氈布,全當門帘擋風雪了。
皇帝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前無古人後鮮來者。第二日士卒們見了同袍便爭相誇耀,陛下不僅與他們同榻抵足,還躬親為他們做羹湯。同袍們不服,爭相讓屋與兄弟,輪流進破廟和陛下共患難。蕭恆哭笑不得,也由他們去了。
只如今話涉夫妻,蕭恆多少留了心,更不敢輕易開口。士兵們卻捧著熱碗,很感興趣地問:「陛下登基也小半年了,啥時候給咱們娶娘娘?」
「咱聽說楊家小娘子知書達理的,父兄爭氣,生的肯定也差不了。陛下早立了娘娘,生十個八個太子公主,咱們都高興哪!」
「去去去,早先沒聽過嗎?湯家女公子是命定做皇后的,國色!當年那麼多王爺皇子搶破頭去提親,愣是從閣中候到今天。要我說,這是等著咱們陛下呢!」
梅道然興致勃勃,叫蕭恆一個眼神凍回去。
瓦鍋已見了底,火苗依舊大盛,如一簇金黃煙火。蕭恆給自己舀了一個碗底,便聽幾個上年紀的說:「咱們是覺得,陛下卝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大家夥都放心。」
「可不,就說咱們過冬。穿著渾家縫的,破幾個窟窿心裡都暖和。」
梅道然轉眼看蕭恆。火光絢爛,一小把一小把地爆。他那身海龍皮大氅磨平了風毛,火色一映,如同金縷衣。
又有人嘆道:「俺臨走前,家裡的有了身子。不知道能不能趕到孩子出生。」
「這是老幾啦?」
「老三,」那人頓了頓,「前頭的都沒啦。今年冬天又這樣……俺怕趕不及,都沒抱一抱,又要埋進土了……」
「呸!放你娘的屁!孩子們福大命大,哪有叫親爹這麼咒的!」
「陛下,」梅道然忽然打斷,舉粥迎著蕭恆,像端起酒碗,「您金口玉言,說兩句吧。」
眾人都望過來,一時都寂了。
蕭恆定定看他一會,將勺撂下,也將碗捧起來。他望著那人說:「長命百歲。」
那人也舉起碗,淚已浮起來,連連點頭道:「長命百歲。」
蕭恆不太會說吉利話。他自覺命硬,怕說多了要妨。如此靜了一會,吃酒般揚碗將冷粥喝盡,方道:「咱們加緊腳程,速戰速決。」
眾人紛紛效仿,竟如犒軍一般。
蕭恆望著碗底,沉聲道:「孩子長得快,趕在會叫爹前,回去抱抱它。」
***
篝火如娘娘天眼,它漸熄了,娘娘目中金淚便淡了。
廟外風雪呼嘯,遠望黑白混淆。蕭恆背在柱子後抱刀打盹,身邊窸窸窣窣一響,接著有人挨著肩膀坐下。
蕭恆睜眼,低聲道:「叫范汝暉帶領一千左衛留下搶險,其餘人等明早啟程。時刻監視,如有異動隨時來報。」
安州與西塞乃國之重事,范汝暉曾外通鄭君朱雲基,態度搖擺,賭不起。
「陛下還真跟李渡白學壞了。金吾大將軍帶左衛,多損哪。」梅道然轉著笛子道,「這麼費心防著,還不如留他在京,帶出來平添麻煩。」
蕭恆看他一眼,梅道然嘖聲道:「以身犯險,情深義重啊。」
話音未落,梅道然笛子倒了手,捏出一封信,斜頭看他,「今早新到的,八百里加急。這麼大的雪,難為那些傻小子當成軍報,輪流護了一天才回來。」
他伸個懶腰,提笛又走,邊說:「那什麼,我去替個值。陛下今晚左右睡不著,一會替我。」
夜深雪重,千里相同。蕭恆呼吸像被凍掉,將信封細細拆開,抽出薄薄一張紙箋。
還是他先前寫給李寒的那一封,交待寥寥,收尾草草。他怕人窺得,不敢多說,最後只問了句:好眠否?康健否?平安否?
最底下,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