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看了一會,沒做表示,問:「陛下在哪兒?」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試冠服呢。大公來得正合適,再過一個時辰,陛下就得起駕去太廟,趕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點點頭,把帘子落下來。
最後一縷陽光從天邊收束時,秦灼踏上甘露殿的台階。這並不是他第一次拜見君王,也並不是第一次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查找蕭恆,但今天這特殊的情景鑄就的絕無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開他的半生。
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穩踏實,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搖搖欲墜。那是一種興奮,也是一種痛苦。為什麼蕭恆登基在望,他會覺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今夜非要再見一面,為什麼一次次賭咒發誓地說分開,又一次次向蕭恆走過來。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裡告誡自己,最後一次了。他看著我站到大明山頂,作為回報,我也該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這是我最後一次私下見他。最後一次。
他神思迷離間,蕭恆的身影已經近在眼前。
秦灼沒像之前一樣先看他的臉,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腳上。一雙紅木厚底的舄履,裝飾金飾,光芒閃動,和他從前被雨水漚爛的草鞋和沾滿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從腰間垂懸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綬帶,剛剛那道晚虹顏色般的裳衣織繡藻、粉米、黼、黻四種紋章。這也和他日常穿衣習慣大相逕庭。他尋常一半的時間在馬背,一半的時間在地里,從來只穿褲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線條流暢優美的玄衣,日、月、星、龍、山、華蟲、火、宗彜這剩餘八章各安其分地裝飾在上,集齊最尊貴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無法想像,蕭恆的刺客氣質怎麼能裝進這華麗沉重的枷鎖里。這一刻,他透過十二道白玉珠簾,終於望向蕭恆的眼睛。這和歷代帝王畫像中居高臨下的目光大相逕庭。他早該知道,之前的千秋萬歲竟是竊取高位的贗品,真正神授的君權,是這麼沉重的悲天憫人。
對視間,蕭恆已經屏退眾人,他沒有問秦灼為什麼打破誓言出現在這裡。他臉上浮現出罕見靦腆的笑容,說:「是不是很彆扭?」
秦灼笑了笑,輕聲說:「很好看。」
他走上前,幫蕭恆整理腰間大帶,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體也一寸一寸低下來。他的手在帶子末端鬆開時,他已經跪在蕭恆腳前,推開蕭恆匆忙要攙扶他的雙手,往後膝行兩步,第一次向他五體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稱呼他:「梁皇帝陛下。」
這是秦灼一階段心愿的總結,也是一階段痴願的發端。他想,這孩子也算給他磕頭了。他盼這一天盼了好久,這一天真的來了。這一天為什麼要來?
他被蕭恆扶起來時,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幾乎是目光一觸,就緊緊抱成一團。乾柴烈火一樣,膠漆相融一樣。秦灼臉壓在他衣襟上,聞到那股屬於皇帝不屬於蕭恆的貴重薰香的氣味,叫:「六郎。」
他像最後一次這麼叫他一樣,反反覆覆叫道,六郎、六郎、六郎。
蕭恆抱緊他,臉抵在他耳邊,像之前無數個日日夜夜。但他的語氣又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少卿,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頓了頓,說:「我要廢皇帝制。」
***
秦灼多年後仍記得聽到那句話時的感覺,一瞬之間,如雷擊頂。
他甚至沒有推開蕭恆的反應,問:「什麼意思?」
蕭恆注視他,「就是那個意思。」
秦灼這才推開他,往後退了兩步,上上下下把蕭恆打量一遍,像看一個怪物一樣,「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跟我說你要廢皇帝?」
蕭恆說:「是。」
他還要開口,秦灼立即叫道:「別跟我講話!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你知道你要害死多少人嗎!國不可一日無君……沒有皇帝的天下是什麼景象,你想像不到嗎?」
蕭恆低聲道:「就是因為我想得到!百姓禍福,繫於一身。天下安危,在乎一人!如果昏君當政,只能盼望明君。靈帝的時候盼公子檀,肅帝的時候盼建安侯,懷帝的時候盼任何一個新君只要是男人就行,少卿,天下人的性命真的要交在這些虛無縹緲的期盼里嗎?如果一百年裡盼不來一個明君,這一百年間要枉死多少人?億萬人的生殺予奪在一人之手,這真的正確嗎?」
秦灼劇烈喘息著:「現在有明君了,你可以做這個明君。他們盼到了,你非得把他們的盼望毀於一旦嗎?」
蕭恆目光沉靜下來,問:「如果我變成昏君,怎麼辦?如果往下,我的兒子孫子變成昏君,怎麼辦?」
秦灼一時啞口,聽蕭恆幾乎不帶感情地說:「少卿,你知道的,只有推翻。推翻我們,再度擁立新君,但我作為昏君的這些年、他們推翻昏君的這些年,百姓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你有沒有想過?」
秦灼握緊他的衣襟,低聲喝道:「你這些不過杞人憂天、自尋煩惱!到時候的事到時候說,你現在盡職盡責地多干一天,天下就能太平一天,你折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