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再要倒酒,酒罈已經空了。
趙荔城靜了會,方道:「我們喝到天亮,天亮前,老魯說:『將軍,你砍了我吧。我當夜晚歸,罪無可赦。齊軍咬在身後,雁線不能再丟了。』我沒答應,我他娘怎麼能答應?他又道:『一萬弟兄死得不明不白,將軍還要剩下的一塊陪葬嗎?雁線如失,我們有何面目再見鎮西將軍?將軍為帥為將,行事自當顧全大局!』我無言以對,只能問:『你有沒有什麼託付?』他說:『我爹娘死於齊狗之手,只剩一個兄弟。我希望將軍能帶著我兄弟,報了我家血海深仇。』他說將軍啊,這顆頭我給你,雁線,你要替我守住。庸峽,你替我們拿回來吧。」
趙荔城道:「我答應了。」
他看著月亮,似看見一輪紅日,「酒吃完,太陽升了,天亮了。老魯被捆起來,笑著對我說:『將軍,我從來不怨命。可我現在有點怨了。我他娘也想做個地地道道的梁人。』我沒有看他。臨出去他說:『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我請你親手砍下我的頭,掛我於陣前。我睜著眼,看你守雁線。下輩子,魯三春還給你打頭陣。」
趙荔城仰頭看月亮,突然笑了一下,「狗日的。」
梅道然把自己酒碗遞給他。
等趙荔城喝空酒碗,梅道然語氣有些悠遠:「……魯三春,真是齊人?」
碗底一層薄水光,沉一片金月亮。趙荔城盯著它,喃喃道:「他家在大梁,西夔是他的根。」
「他就是梁人。」
梅道然深吸口氣,問:「眾軍譁變……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趙荔城苦笑一聲,沒有回答,只是道:「他們要是藏了孬心,我拼著都砍了,也不會動魯三春一個指頭。可我的兵我清楚,他們是叫人攛掇了。」
「雁線拚死守下,但我乘勝前攻,又像前幾次一樣——齊軍像預判了我的計畫。我就是這麼意識到,內鬼絕對就在身邊。知道詳細軍情的,只有一個副將鄧玄通一個主簿孫越英。第二天我搜鄧玄通屋子,找著一隻信鴿籠子,把人擒到堂前問,結果他娘的,老子就沒見過這麼會演的人!」
趙荔城回憶道:「我問他密信,他叫我自己看。他媽的,這狗日的裝成老子筆跡,寫了一封通敵信!他又大叫魯三春是被我滅口,倒打一耙。老梅,你知道百口莫辯是什麼滋味?這種實打實的奸細,我不砍他,留著過年嗎?!」
梅道然似想起什麼,捏了捏他肩膀,道:「弟兄們知你為人,大都信你。只是有一些……的確頗有怨言。」
趙荔城搖頭苦笑:「老梅,三人成虎!老趙是個只會打仗的,哪裡管得住別人舌頭?要擱以前,動搖軍心,老子立馬提刀砍了。可現在兵敗,是我害的他們,我害的他們沒了老娘死了老婆,家都埋進黃土裡!他們恨我罵我,該!但說賣國通齊,你就是活剮了我,我也干不出這等事!」
梅道然說:「將軍登基,齊軍妄圖與新君重修和約,暫時不會開戰。時機稍縱即逝,我得快馬回去。如何料理,得請將軍和軍師定奪。」
「孫越英,我得帶走。」梅道然喝口酒,「庸峽之事,你今夜重新修書,事無鉅細一應奏報。兼聽則明,荔城,將軍從不聽一家之言。冤者昭雪,清者自清。」
趙荔城無言片刻,道:「這狗東西花言巧語,我怕將軍叫他糊弄過去。」
梅道然失笑道:「全天下除了姓秦的,就沒人能騙得過他蕭鎮西。要說言語功夫,李渡白可是開山的鼻祖。在他跟前,哪個敢班門弄斧?」又問:「荔城,將軍眼明,軍師心亮,你不信我,連他們都信不過?」
「我信你,」趙荔城抱起罈子,灌了一領子酒水,「媽的,你帶去。老子還就不信,為他一條舌頭,能受這等冤枉!」
梅道然對他舉起酒碗,「孫越英身上沒塊好地方,腿也斷了,向我陳情,希望回府整理文書,換身乾淨衣衫。畢竟要進京面聖。我代他找大將軍請令。」
趙荔城站起身,沖帳外喊道:「來人!」
值守士兵隨即趕來。趙荔城吩咐道:「開牢門,套車,送孫越英回去。」
他轉臉看梅道然,目光沉沉,「老梅,兄弟可都依了你。」
梅道然點頭,「謝大將軍。」
他見梅道然欲起身,冷聲道:「怎麼,你還怕我殺了他,得親自守著?」
梅道然嘆口氣:「荔城,你太疑神疑鬼了。」
趙荔城不說話。
「庸峽之恥,我西塞男兒必雪之。」梅道然握住他臂膀,「大將軍,兄弟們在天上看著,等著你報仇雪恨。」
趙荔城眼皮一跳。
他聽見另一道聲音。那聲音喊碎了他的心。
魯三春被推去斬首時,高聲叫道:「末將該死,不叫屈!大將軍,一萬兄弟的命!大將軍!兄弟們等你報仇雪恨哪!」
眾軍前頭,魯二的嚎啕聲里,那條漢子肉袒跪地,挺直脊樑高聲唱道:
「太陽起嘞,莊稼黃嘞,國破嘞,家亡嘞!爹娘哭嘞,飯湯涼嘞,大紅燈籠掛起來嘞!」
「提刀嘞,磨劍嘞,老少爺們站起來嘞!狼來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園嘞!」[1]
刀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