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正準備上馬,聽到軍營外傳來哄鬧之聲。他快步趕去,發生了這無法忘記的一天裡,讓他無法忘記的第一幕。
營前跪一個女孩,二八年紀,梨花帶雨。一見他來,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一把推開攙扶她的眾人,撲上去摟抱住我父親,放聲大哭道:「蕭將軍,你為什麼不娶我!」
所有人瞪大眼睛。
他們在我父親臉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空白神情。
我父親怕傷到她,費了很大功夫才將她從身上摘下來,扶著她手臂,安撫道:「姑娘,姑娘,你認仔細,你要找的人是我嗎?潮州蕭恆?」
他這話一出,姑娘直欲哭倒城牆。那高亢的哭聲如同一枚銅丸,由她喉嚨彈射,飛向雲霄,那道高拋的弧線連鳥雀都要挓挲著翅膀避讓。我父親長城般屹立不倒的名聲,在她哭聲中搖搖欲墜。
所幸,她隨之開口;不幸,她隨之開口。
她說:「你為什麼要退我的婚?」
我父親愣了,「我們素未謀面,我更不曾娶親,哪有退婚一說?」
姑娘不干,泣涕漣漣,「都說將軍一言九鼎,眼瞧著就要君臨天下,就是這樣金口玉言嗎?滿長安城都傳開了,將軍託付秦公代理,替你挑選皇后。我爹是三朝元老,我也是書畫精通,你連我的畫像都不肯收下,這叫我以後怎麼做人!還有湯家和楊家那兩個,不過是父兄的官職比我家高些……將軍,你怎可如此拜高踩低,只認門第不認人哪!」
梅道然衝上前時,看到我父親死灰般的臉孔。
我父親面無表情,將那女孩架到他身邊,道:「送她回家,就說見她迷路送回來。別叫她家裡人責備她。」
梅道然還未張口,便見我父親嘬唇,發出一道狐狸失伴般悽厲的哨聲。回神時,我父親已翻上白馬馬背。艷陽依舊當空高照,沖他後背,射出萬支血紅箭芒。
說到這裡,你可能對死者有了一定的了解。那我就可以正式作出他的身份介紹:
我父親姓蕭名恆,表字重光,大梁人氏。身高八尺,相貌英俊。鶴勢螂形,蜂腰猿臂。戶籍所在地難調查,大抵黃河以北太山以西;出生年月日不可考,估計二十二年前的春日冬季。他這一生,履歷波瀾壯闊,職業多有變動,生前同時兼任大梁鎮西將軍(已撤銷)、反賊頭子(官方認定)和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民選)三職。他算已婚也算未婚。算聖人也算魔鬼。算長壽也算短命。算英雄好漢也算王八蛋。他算清教徒,極偶爾也算色情狂。他算皇帝,但同時也算刺客。他算帶兵的、種地的、打鐵的、蓋房的、光腳走的、戴冕旒的、做一把手的、當敢死隊的、叫大梁帝國迴光返照的、撬君主專制千年地基的、血最冷的、心最熱的。最深情的。最無情的。
當時,我尚且活生生的父親快馬入城,在秦灼駐京的大公府邸前跳下馬背。陳子元先聞聲出來,從我父親臉上,看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鐵青之色。從他眼中噴發的綠色火焰里,陳子元了解到他的來因。
下一刻,他看到我父親停下腳步,突然站定。
父親深深呼吸幾下,直至那憤怒的火苗從眼底熄滅,變回冷靜的漆黑。他兩頰的青色褪卻,露出一臉蒼白之色。
父親平靜問:「在屋裡?」
陳子元愕然,點了點頭。
父親沖他頷首,快步進屋。果然在窗下,找到只穿一件薄羅袍子的秦灼。
他盯著秦灼右手,秦灼手捧藥碗,碗中綠光幽幽,熱汽騰騰。
父親問:「怎麼吃藥?」
秦灼沒察看他的臉色,嗔他一句:「你管我呢。」
他一碗藥飲畢,我父親再未置言。秦灼這才發覺古怪,去看我父親的臉,自己先眉頭皺起,冷聲道:「一進家門,橫眉立目地給誰瞧?」
父親問:「你什麼意思?」
秦灼惱道:「什麼什麼意思。」
「受我託付,擇選皇后。什麼意思。」
秦灼嗤笑一聲:「我還當你要謝我呢。這些天替你忙前忙後,累得我頭昏腦漲。家世人品尚可的,畫像和庚帖我都收下了。自然,只是替你把一道關,到底娶誰,還是要你自己……」
父親打斷:「我不娶妻。」
秦灼神色忽地變了,「你憑什麼不娶。」
父親迅速道:「憑我和你睡一張床。」
秦灼臉上,似乎出現一道閃電般的裂痕。一閃而逝,連我父親這樣的眼力都無法準確捕捉到。
下一刻,秦灼已笑吟吟道:「和我睡一張床的多了去了,都不娶老婆,還用我費心勞力,替他們斷子絕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