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被搬到一處深山之中的臨時村落,由專門的大夫和醫士治療照看。可疫病來勢之猛,前所未有,治療緩慢又不見成效。大夫和醫士相繼感染,就連那些負責採買的人都不能例外。
鄰近各縣陸續有人受染,疫情在豐州逐漸不可控制。然而更糟糕的是,當年適逢新皇登基,各方勢力虎視。有心之人趁機散步幼帝亡國的謠言,一時間,朝內暗流涌動、政變一觸即發。
但亂世自有亂世的機遇。
有人進言魏梁,抓住機會解朝廷之急,趁機立一大功。
一邊是瀆職殺頭的大罪,一邊是一步登天的功勳,情急腦熱之下,魏梁同意了下屬的提議。
於是五年前,那個寒徹天地的除夕,一場大雪覆蓋了火光之後殘敗的村落,也覆蓋了那場世人歌功頌德的彌天謊言。
李翠兒尤自記得大火之中,那個白衣染血的少年,從腰間摸出塊帶著體溫的玉玦。他告訴她,去灃京,找他師傅,一定會有人替他們主持公道,懲惡揚善。
李翠兒笑起來,兩頰卻是又濕又熱的一片。
她抬頭,卻見背光之中,謝景熙垂眸看她,平靜淡然、不喜不悲,眼神中沒有凝視,也沒有審度,只有一言難盡的複雜暗流。
他命人呈來一份罪狀,捲軸舒展,火光明滅。
「李翠兒,豐州石堡縣李家村人,從小隨父兄研習醫法,曾於豐州瘟疫中為百姓義診。昭化二年初,因瘟疫一案,隨其兄進京。本欲通過白柳望之師太醫署署令,向刑部尚書陳之仲告發豐州刺史魏梁貪功欺君之罪。不想魏梁先一步串通陳之仲,於香來閣中縱火滅口……」
縱火、滅口……
輕輕巧巧的兩個字,卻是改變她一生的一場噩夢。
那一晚,她半人半鬼地從灃河爬起來,拽著手裡那塊白柳望留下的玉玦,頂替白柳望的身份,從小小醫工變成能夠獨自出診的醫師。
她是一個生於邊城的女游醫,不可考取功名,亦無父兄親族可依。
無權無勢,申冤無門。
要報仇,唯一可憑藉的,便是自己擅長的藥。
可直接藥殺過於明顯,就算能僥倖殺了魏梁,再接近陳之仲只會難上加難。於是她遍尋醫典,終於在趙署令生前所留的手書里找到了法子。
黑海杜鵑之蜜,有安神助眠之用,可若是長期過量服用,便會致人昏蒙不知周遭。
這樣一來,死者不管用誰的藥方,只要藥後服用蜜餞,她都能一樣的達到目的。之後,她只要少量多次的將火麻添加在安眠的香料里,便可讓人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逐漸被火麻控制。
火光中,李翠兒低下頭,不置可否,卻又心照不宣。
謝景熙語氣肅然,只道:「這些關竅,我已想通。可如今還有一事不解,想請李姑娘賜教。」
李翠兒怔忡,卻聽謝景熙一字一句的篤定道:「你向魏梁和陳之仲報仇,本官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若要報仇,其中必要的一環,便是你能夠順利頂替白柳望的身份,進入太醫署。豐州是白柳望入太醫署之前,趙署令給他的最後一個歷練地,太醫署的人沒見過白柳望不奇怪。可是……」
他一頓,問話的語氣也隨之多了幾分凜冽,「你一直沒被發現不說,憑藉短短三年的資歷,是如何能做到替豐州刺史和刑部尚書診病的?若不是論資排輩,那便是背後有人推薦。此人能與兩名死者直接接觸,想必位高權重。」
李翠兒聞言,臉色巨變。
謝景熙看在眼裡,繼續道:「還有……黑海杜鵑和火麻,可不是大周常見的東西,你小小一介醫師,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獲得?你殺人是為了報仇,可那個人呢?總不會是因為你的遭遇動容,所以於心不忍、雪中送炭吧?」
言訖,謝景熙不再說話。
逼仄的牢室里,火把的黑煙裹挾著霉臭的氣味翻滾,沉默壓抑而窒息。
李翠兒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那個臉色冷肅的人,咬牙閉上了眼。
這就是拒不交代了。
「也好,」謝景熙語氣平淡,示意身後獄卒上前。
牢室里響起金屬的碰撞,砰訇出一串驚響。
李翠兒被兩個侍衛架起,一把扯離了地面。
謝景熙摩挲著手上扳指,聲音冷沉地道:「既然你不肯合作,就不怪本官也不留情面了。」
*
訟棘堂。
風從隙開的窗縫吹進來,榻上燭火被吹得微顫。白光晃過,似是有人撩開了床帳,沈朝顏醒了過來。
視線緩慢聚焦,她怔了怔,直到看見有金那張又大又喜慶的臉。
「郡主?」
眼前的人瞪著一雙大眼兒,把沈朝顏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弱弱地問了句,「您沒事吧?」
沈朝顏沒有說話,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之前她似乎是在……緝兇、逃命、干架、最後落水……
哦……所以當下,她該是在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