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芝當然是故意的。
轉眼,小新就鬧騰起來,非要搶姐姐的畫紙,小靜不肯,他便從椅子上一躍而下,撲通趴在地上撒潑打滾,放聲大哭,像個炸開的音響,把人的耳膜震得發麻。
黃月斥責小新不懂事,羅芝沒急著制止,只是靜靜地拿起桌邊那盒醬料,俯身溫聲問:「小新,你是想蘸番茄醬還是烤肉醬呀?」
她邊問邊把手伸到小新的面前。
小新不領情,「哇」地一聲哭更猛了,把她的手一把推開,繼續聲情並茂地捶地砸牆,滿地打滾。
黃月臉上頓時有點掛不住,低聲對羅芝道歉:「姐,他就這脾氣——」
然而羅芝只是沖她笑了笑,下一秒,她起身走向垃圾桶,毫不猶豫地「啪」一聲,把一整盒醬料全數丟了進去。
「……姐?」黃月愣住了。
「給你台階你就得下啊,小新。」羅芝回頭,神色平靜,語氣輕緩,卻字字在點著什麼,「你看現在怎麼辦?畫也沒搶到,吃的也沒啦。」
她微微一笑,低頭看著怔忡的小新,說:「今天芝芝姨教你一個詞——『見好就收』,聽明白了嗎?」
小新愣著,淚眼迷離,竟被她鎮住,瞬間安靜了下來。
「哦對,你還不懂。」羅芝自顧自答,神情說不出的溫柔:「沒關係,再過幾年你就明白了,生活會把你教明白的。」
黃月一頭霧水,總覺得羅芝今天有些反常,一雙眼睛直愣愣的頗為瘮人,越看越有點毛骨悚然的意思……但看著鬧騰的兒子終於閉了嘴,她頓時鬆了口氣,默默沖羅芝比了個贊。
母親坐在餐桌另一端,臉色卻十分難看。
是她多想嗎?還是羅芝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開始……指桑罵槐?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應該是羅芝高三那年,有一回蔫不拉幾地說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不去補課,當時她剛接完父親的電話,心情很差,直接甩飛了筷子,劈頭蓋臉地罵她:「行了吧你,別裝了,見好就收,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
如今,她竟然一字不差,還了回來——她不是指桑罵槐,而是根本就在回敬自己。
母
親的臉刷一下冷下來,指尖甚至在桌下輕微地顫了顫。
羅芝卻像完全沒察覺似的,咬完最後一個包子,輕輕拍拍手:「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機場了。」
「我送你吧。」黃月起身。
「不用。」羅芝一手把她按了回去:「你帶兩個孩子已經夠辛苦了,別折騰,我行李都沒幾件,打車就好。」
她走進房間拿出隨身旅行箱,裡面東西不多,但一應俱全:一套換洗衣物,一瓶潔面乳,一支氣墊粉底。沒有絲毫多餘的物件,像極了一個四處出差、說走就走的職業女性。
望著羅芝麻利地收好箱子就要走,母親站在門邊,喉嚨動了動,剛要出口說什麼,羅芝的電話響了。
羅芝低頭一看,是一串陌生號碼。
「餵?」
「羅芝嗎,我是王阿姨!」
羅芝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就想吐槽,現在連詐騙都這麼敷衍了麼叫什麼王阿姨李阿姨啊你但凡起個獨特點的名兒讓我能代入——
她忽然停住了。
王阿姨,爸爸重組家庭的新老婆。
她心裡「咯噔」一下,身體像被某根埋藏多年的針冷不丁扎了一下,疼意來得毫無預兆。
「你找我幹什麼?」她的聲音下意識帶出一點牴觸,冷而警覺。
電話那頭卻急匆匆地,有點語無倫次:「你來一趟醫院吧,你現在方便嗎?哎呀,是這樣的,你爸爸剛剛……他剛剛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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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天花板是統一的蒼白色,長條燈管嵌入其中,發出像是被漂白後的陽光,那光是一種恆定的照明,一種無情的凝視,凝視著人間萬千悲喜,它只是獨自亮著。
羅芝一路跑過來,鞋跟落在地磚上,發出急促的「咔噠」聲,她氣喘吁吁,卻不敢停,跑過走廊兩側長長的候診椅,跑過牆壁上舊舊的宣傳畫,跑過她父親缺席的很多年的歲月。
跑著跑著,她就從一個懵懂不安的少女,長到了現在這幅大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