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這宮裡一樣臉孔百樣心的人見得多了,她便越發喜愛這扁毛的畜生,東西兩處地找,尋思哪裡弄只籠兒,將畫眉養了;正廊下走動著,忽潑剌剌湧進一幫人來,靛灰的是內侍、蔥青的是宮婢,另有七八個婦人,皆是乳母,團團圍簇著一個錦衣的齠齡幼童,吵著嚷著,四面要尋什麼物事。
當中一個眼尖,隔著半個院子瞧見范碧雲,點指著便言語什麼。那幼兒怒氣望來,也跟著點指,一邊來一邊嚷:「那婢子!你手捧的可是白刺史!」
宮禁里橫行的孩童,不用想也曉得是天家貴胄。既是他處走失的雀兒,便再不能為范碧雲所有。她只得老老實實地應一聲,捧了過去。
那也不知是排行第幾的小殿下,得意之餘,又咬牙切齒,「教我在七哥跟前丟人!要死的畜生,我便拿它去餵狗!」
范碧雲沒走兩步,聽得那樣的言語,又覺手心裡毛絨絨一團,白刺史兩隻豆大的小紅睛眼巴巴透過手縫兒望著自己。她也不知如何,忽地便想起自個兒曾輾轉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的可憐樣兒。
她一腳絆在了廊外小階前,驚呼一聲,揚手飛了受驚的畫眉,待小殿下怒火攻心地趕來了,顧不得揉搓發疼的膝蓋,瑟瑟地跪了下來,不住告罪。
「好哇!你丟了我的白刺史!」小殿下惱得跳腳,指在她腦門上怒斥,「我要打你!」
乳母手忙腳亂地攔不住,終是范碧雲情急之下,為了自保,求告道:「殿下若寬恕,奴可做一隻漂亮的小雀兒,毛羽璀璨,保准殿下喜愛!」
小殿下將信將疑,為她再三求饒不過,才高了高手,命道:「那好,明日你便做來,若果真不錯,便饒了你失物之罪;否則,我定告娘娘,重重地罰你!」
范碧雲千恩萬謝,忙忙地答應下來。
饒是如此,為出心中一口氣,小殿下仍令盯著她在廊下跪足了一個時辰,這才揭過不提。
范碧雲回到屋中,已是日午,膝頭痛脹,腸胃裡難受,因著承下大話,又不敢耽擱時辰,捉了剪子裁開布,馬不停蹄地又開始繡起雀兒的眼眉來。
她做這些,是連繡樣也不用畫的,早已熟稔在心,手中忙活不停,心裡卻胡思亂想;一時想那雀兒在手心裡還沒焐熱,一時又想那孩子托生得好,從娘娘肚裡一出來便是人上人,哪像她家小郎,什麼玩意兒也沒有,只有姐姐拿碎布斷線為縫的那幾隻布老虎、布小鳥……
祝蘭忙亂了一個上午,好容易將那對婆媳各自勸哄開了,得了幾句誇讚,飢腸餓肚地折返回了蕙蘭台。
還未進院,緊挨著牆垣的一洞花窗下,卻恰瞧見了對面窗牖
半扇,空著的裡頭坐著一人,隱隱不大真切,舉著手來回晃著。
她腳步頓了頓,仔細望去,半晌瞧清,卻是范碧雲,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眉眼,手裡捉著個七彩斑斕的物件,自個兒與自個兒玩鬧。
屋後的窗與牆挨得近,院前聽不著,院後卻隱隱能聞聽。她在自說自話:
「啾啾鳴不休,東西南北頭。黃鶯黃鶯去復來,來到小郎屋上頭……」
「撲撲飛不休,東西南北頭。畫眉畫眉去復來,來到小郎屋上頭……」
祝蘭餓著肚腹,微微捂著,火燒火燎地仿佛到了心裡,空落落地難受。她抬腳要走,那聲兒卻停了。
她不由得又扭過頭去瞧,卻見屋裡青春正少的女孩兒,也白著臉、皺著眉,低頭捂嘴,仿佛要吐,好一會兒才緩過了勁,怏怏地坐在一邊,也不去耍那隻布雀兒了。
她發怔;她也發怔。
不知她心裡想著什麼;祝蘭卻想通了:何苦為難她。
她跨入院子,各處憊懶的宮人們皆出了來。慌慌促促出來的,還有范碧雲,抿著嘴,面上擺開的是一貫澄澈的笑意。
祝蘭教張布飯菜,慢慢地吃了一會,肚腹里這才緩了,教旁人出去,只留范碧雲一個侍奉。
范碧云為她正剃魚骨。祝蘭問:「我記得你家在洛京?」
「是。」她低著頭,筷子不停,「只不在城裡,在二十里京畿處。」
「家中都有誰?」
「我娘;還有個兄弟。」
「多大了?」祝蘭又問。
范碧雲覺著她此問稀奇,不由得抬眼瞧了一瞧,很快又垂下頭去,「今年八歲了。」
她將剃了骨刺的鮮嫩魚肉奉上來。
祝蘭瞧著她,「想家麼?」
范碧雲遲疑了一會,覷她面色。
祝蘭便清楚,她不是不知想不想,而是不知怎樣答才更討自己歡心。果然,片刻後,她答:「我娘已將我賣了……但為人子女,哪有不念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