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執燈,向前傾身,光在交子上照出一個淺亮的圓圈。柳湛緩緩挪動交子,由上至下,過了面額批次,落在下面的山泉紋上。
連綿起伏,層層疊疊,似群山亦似指紋。
他又拿過來另外兩張交子,也照,比頭一張少疊一座峰,還有一個山底。
「呵——」柳湛輕笑,有人拓印版時不小心拓疊了自個的指紋,錯了版,還敢大著膽子拿出來用!
「拿印泥來。」柳湛前腳吩咐,袁未羅後腳便擺好紅泥金盒和一張乾淨青箋。
瞧那人留下手印拇指大小,柳湛便也按了一個大拇指,又吩咐其他人:「你們也來試試。」
不一會青箋上多出五個拇指印。
有濃有淡,當中袁未羅按得太快,只顯出中間指腹那一塊的紋路。
柳湛噙笑。
「郎君笑什麼?」蔣音和問。
柳湛豎拇指:「人拇指指腹這一塊都是凸起的,手印要麼只印上中間這一圈,要麼從上到下,完整印出,但這人——」他指那錯版交子,「印了指尖和下半截,卻少指腹。」
「希顏,去醫館和藥鋪查查。」
「喏。那這些肉屬下也……」
柳湛頷首,粒粒皆辛苦,何況肉乎。蔣望回可順道將肉捐去舉子倉、慈幼局和義倉。
蔣望回直到天黑才回來,一見柳湛便神色凝重搖頭:「屬下辦事不利,並未查得。」
他單膝跪地:「單憑郎君責罰。」
火苗躍動,映著他跪地的影子,也映柳湛端坐的身影。
「起來吧。」柳湛起身扶起蔣望回,「天色已晚,先休息,明日再出去瞧瞧。」
眾人聽令,柳湛單獨一間廂房,袁未羅服侍完洗漱就退了出去。柳湛自己解了圓領袍,僅剩裡衣,上。床蓋被,側身闔眼。
他睡眠極淺,不僅垂搭的右手始終反扣袖裡劍,且鄰巷傳來的卸貨聲、宰殺聲盡皆過耳,離得近點的,哪怕野貓在房頂漫步,他也知道。
柳湛只是不睜眼,闔眼抿唇,仿若熟睡。
他腦海里忽升了幾道青煙,縈繞縹緲,等那青煙散去,竟憶的是白天抱住萍萍的景象。
一遍遍,她那張臉,圓眼酒窩,柳湛緩緩睜開眼,眸子裡儘是冷意。
朱方巷沸反盈天,喧鬧聲實在太大,他索性坐起,沒有掌燈,借著窗外的月光看向桌上滴漏,剛到子時,拿起架上的圓領袍,披衣穿袖,再系玉帶,這才點燈。
剛亮一會,將將洗漱完,就有人門口輕叩。
柳湛並未喚人進來,反而步至門前,將門推開,果不其然外面立著蔣望回。他一雙眉頭深鎖,低聲道:「這會是朱方巷最熱鬧的時候。」
柳湛點頭,一主一仆趁著夜色離開悅來店,拐去臨近朱方巷。一進巷口,就見浴堂門前賣茶湯和洗麵湯的,七八輛推車,個個都排了七、八人的隊,做完工來洗面的屠戶絡繹不絕。
柳湛抬手,揮散開水帶來的霧氣,但不一會又淹沒在氤氳中。
有一隊添第九人,隊尾剛好到柳湛腳邊,他讓了半個身子,同隊伍屠戶攀談:「老丈,這家洗麵湯可舒坦?」
「湊合吧。」屠戶不咸不淡,「主要最近萍娘子一直沒出攤,剩下的就隨便挑了!」
柳湛微覺耳熟:「萍娘子?」
第十六章 官人,你這一去要幾日?……
「你們是外面來的吧?」
柳湛含笑不答。
「你們不曉得,萍娘子的湯水那叫一個舒服、痛快!」往常她要出攤啊,這隊伍要排到轉彎——「屠戶舉著手比劃,「有萍娘子在,我們壓根不選別家!」
「是啊,萍娘子家的胰子和別人都不一樣,學不來的配方,特別舒服!」周遭的屠戶聽見,紛紛附和,「萍娘子要在,肯定選萍娘子的麵湯啊!」
「是啊,咱們這朱方巷沒人沒光顧過,都是老主顧。」
「也不知萍娘子這幾日發生了什麼?怎麼不出攤了?以前風雨無阻的。」
「去她家敲門好像沒人……」
柳湛腦中忽然浮現那張戶籍:方萍,潤州丁卯街方家獨女,常年在朱方巷賣洗麵湯。
他側首問蔣望回,頭一回關切起萍萍:「她還在那嗎?」
蔣望回垂眸:「應該在的。」
柳湛轉身往巷外走,蔣望迴旋即跟上:「女醫說她操勞過度,要好好休息養病,萍娘子只怕在睡覺,郎君要不等幾天,她稍微恢復了再審訊?」
柳湛腳下不停,語氣淡漠:「追查之事,耽誤不得。」
二人到劉家久住時,萍萍果然在補覺。
她聽了蔣望回的話,好好養身體,這樣等官人回來,就可以夫妻齊心,全力以赴經營湯餅鋪了。
房外,柳湛屏退蔣望回,獨自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