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她還是那個自由穿梭在人潮中的「花小姐」。
屋外正是沛然下雨之時。
雨幕重重籠山間,雨水滴滴落屋檐。
外出回來的陸佑豐急匆匆跳進屋檐,連忙甩了甩身上的水漬,走進公廨,行至謝庭鈺面前。
「瞧瞧這是什麼?」他將衣襟里護得好好的證據掏出來遞過去,「這回肯定叫張生伏法認罪。」
謝庭鈺接過快速查閱一番,嘴角略帶笑意,朝同僚拱拱手:「右少卿果真厲害,在下佩服。」
「少來。快去提張生出來,讓我好好審審他。」
二人一道前往審訊間的路上,正好無聊,陸佑豐便想起謝庭鈺拱手時無意間露出左手虎口處的齒痕。
很重的一道齒痕,不僅有著紫紅色的瘀痕,還有一點結痂的痕跡。
陸佑豐問:「欸——你手上那道齒痕,是哪個疑犯咬的?對你可真夠恨的。」
謝庭鈺抬起手來看了一眼,隨即答道:「呵。狼心狗肺的惡人。」
忙完公務回到煙雨閣時,只見那位「狼心狗肺的惡人」正抱著藥枕躺在羊毛地毯上睡覺,也不知睡了多久。
謝庭鈺將食盒擱下,緩步上前,抽掉她臂彎里的藥枕,將人從地毯上抱起來。
他抱著身體微冷的人坐到榻上,將她整個人包進軟毯後再抱進懷裡。
長明燈火搖曳,映著榻後方的人影被拉得很長。
金沙金粉似的沉靜。
第二日,蓮生被安排到煙雨閣照顧棠驚雨。
時隔多日再次見到棠驚雨,蓮生感慨地跪坐到她面前,十分抱歉地說:「都怪我。若不是我不小心,姑娘就不會受傷,也不會待在這裡。」
棠驚雨正跪坐在香案前搗香,聞言抬眸看她,不清楚她的主人派她來又想玩什麼花招,收回目光面無波瀾地笑了一下,說:「你應該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受罰。」
棠驚雨知道,在她易容化形離開謝府的那天,蓮生被罰去戒律堂受了五鞭鞭刑。
蓮生:「姑娘為什麼要離開?」
棠驚雨:「因為我不喜歡這裡。」
是嗎。她如今真的不喜歡這裡嗎?
棠驚雨站在穿衣鏡前,光滑的鏡面映出一個憔悴削瘦的人影。
像一株曬不夠太陽而逐漸枯萎的綠蘿。
隱秘的想法裡,她希望自己變得不好看,這樣他很難將她送出去,她就能繼續留在這裡。
噁心。好噁心的想法。
棠驚雨驟然發怒,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她快步走到書案前,抄起一塊方硯,用力摔在穿衣鏡上。
砰——
接著是叮鈴咣啷——碎片紛紛落地的響聲。
蓮生匆匆趕來,將棠驚雨拉到一旁,先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受傷,再惋惜那真是好貴好貴好貴的一塊琉璃穿衣鏡。
棠驚雨推開蓮生,繞過百蝶穿花繡面屏,撿起藥枕抱在懷裡,死氣沉沉地躺在竹榻上。
蓮生走過去,半跪在一旁,見她又要合眼睡覺,忙說:「睡多了對身體不好。」
棠驚雨依然閉上眼,放緩呼吸,任由自己沉入元光四年的除夕夜裡。
蓮生:「不然,我帶你出府如何?」
棠驚雨好笑道:「他在你身上下了毒,一日不吃解藥就會七竅流血而亡。」
蓮生:「主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對他還有用,他不會真的殺我。」
棠驚雨:「呵。少來攛掇我。我沒他這麼惡毒。」
蓮生:「我只是不想你死在這兒。」
棠驚雨沉默良久,最後翻過身,冷聲道:「出去。」
蓮生嘆息一聲,取來一張兔毛毯輕手輕腳地蓋在棠驚雨的身上。
蓮生正要去收拾碎得滿地都是琉璃鏡碎片,餘光一瞥,白玉珠簾外有一道頎長的身影。
蓮生頓時嚇得滿臉發白,恭敬地朝他行禮:「主人。」
她自詡武功了得,卻完全沒有察覺到謝庭鈺是何時過來的。
早在棠驚雨將穿衣鏡打碎的那一刻起,他就到了,方才的對話,更是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謝庭鈺沒多說什麼,只垂眸看了蓮生一聲,語調平淡地吩咐道:「去找人收拾了,再搬一面鏡子過來。」
蓮生應了一聲,快步離開。
棠驚雨在裝睡。
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抱緊藥枕,身體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
黑雲壓頂般的氣息沉了下來,寬厚的胸膛與纖薄的後背貼在一起。
他摟緊微微發顫的人,鼻間嗅著她身上幽遠而清雅的雪松沉香。
她瘦了,本來就安靜的人如今變得越來越沉默。
連日裡難得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謝庭鈺只是抱著她,與她一起平靜地睡了一個午覺。
入夏後,雨水變得更多了。
法恩寺的齋堂前種了兩棵花樹——左邊是海棠,右邊是山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