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訓的畫是一個屹立在大雪之中的教室,外面是雪夜,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積成厚厚的雪地。除了這間空教室,周圍什麼都沒有,顯得孤零零的。但教室里亮著光,幾乎可以讓林靜松想像到他在裡面畫畫的場景。
那是一個極冷的冬天,不過並沒有下雪,鄭千玉曾經突然回來見林靜松,那是林靜松永生難忘的夜晚。像生活會隨機應驗一個人的思念,從此動搖他對命運這件事的印象。
另外一幅畫是粉調的夕陽,那是一種比現實更絢麗、夢幻的顏色,鄭千玉用了非常多色彩來描繪它,粉色、粉紫色、紫色,過渡到從天空頂部洇下的深藍夜幕,這是一場美到不真實的日落。它並非鄭千玉親眼所見的場景,而是那一天,鄭千玉真正擁有的心情。
他和林靜松在一起了,林靜松吻了他。是鄭千玉人生第一次的吻。
他將這種心情,這樣的記憶付諸顏色和筆觸,鄭千玉並不畫真實的吻,深深觸過他靈魂的東西,鄭千玉採用一種更含蓄的表達。
觀看這幅畫的人,僅僅是欣賞風景也好,憶起自己看過相似的夕陽也好,亦或想到一種同樣的愛的體驗也好,都是正確的解讀。只是,林靜松的答案對於作者本人是特別的。
不用鄭千玉告訴,林靜松也知道鄭千玉這幅畫描繪著什麼。這很奇妙,林靜松以前對隱喻幾乎不敏感,聯想的能力也較為匱乏,這種立刻就能讀懂一幅畫的感受,好像鄭千玉站在他身旁,讓渡給他魔法。
「你突然親我,嚇了我一跳。」
鄭千玉沒有解釋很多,說出來是沒頭沒尾的話,但他知道林靜松正處於和他一樣的回憶之中。
這是眼睛看不見也能確認的事情。
「我沒有想太多,而且你已經說了喜歡我。」林靜松頓了頓,「當然,你的語義也可能是別的喜歡,同學、朋友……但我不想要這種。」
鄭千玉的語氣有些無奈:「你親我的時候可沒有一點猶豫。」
林靜松:「我覺得——無論你對我是哪種喜歡,我都要變成我想要的那種。」
他不太掩飾自己陰暗的想法,或許不認為這是一種陰暗,只當是本能,因為鄭千玉對林靜松的陰暗有無限包容。
「好在我對你一直是『那種喜歡』。」
鄭千玉握握他的手,大方承認。
又越過幾幅畫,從這裡開始,是鄭千玉人生之中畫得最好的時候。他畫畫的方式和方向已經趨於穩定,不斷地汲取著生命的體驗。即使這段時間有經濟困難和生活壓力,也沒有磨損鄭千玉筆下畫面之中那種飽滿的鮮活,他運用色彩變得更加自如,畫筆像他手中的魔法杖,鄭千玉只要輕輕揚手,便可施展色彩的魔法。
他畫裝飾畫,結合商業和自我,畫作業,畫自己的作品,當時已開始準備自己的畫集,每一幅都經過長久的構思。鄭千玉的才華幾乎溢成實體,他時常受老師誇讚,賣出去的裝飾畫也有顧客欣賞,就連畫集也和出版社洽談過,這一年,鄭千玉的生活吹的幾乎都是東風。
鄭千玉和林靜松去山中採風,畫一些高大而靜默的樹;沒能去成的風箏節,他畫了海邊閃亮的煙花,此時耳邊有陣陣煙花綻放的聲音響起。
最後,他畫一個男人的肖像,這是一路以來的第一幅肖像。
畫中的人側著四分之三的臉,眼睛看向畫外,背景是一層一層幽深的綠色。
當鄭千玉向林靜松要這幅畫時,林靜松對於鄭千玉畫自己的肖像掛在畫廊里有些牴觸。他很珍惜這幅畫,它被他保存得很嶄新,這讓林靜松感到不舍。
鄭千玉說他會好好保護它的,它很重要。除了初學畫畫時的練習,鄭千玉很少畫肖像,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幅。
也是他在步入失明初期之前,最後畫的一幅畫。
鄭千玉將它掛在這場展覽第一階段的結尾,用它來告別鄭千玉光輝的、充滿希望和深深體會過愛與幸福的少年時代。
再繼續往前走,光線變了,漸漸消失,直至回歸到最初的黑暗。那些聲音也全都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緩慢的、無序的鋼琴聲,很輕微,若隱若現,不成曲調。
前方,第二階段的畫一同亮起。
林靜松看到那些畫,數量很多,但這些畫林靜松都沒有見過。那是他和鄭千玉分開以後的時間。
「在失明之前,那其實是我畫得最多的時候。」
他不再畫自然的風光,也無法再調輕盈明亮的顏色,更無法像以前一樣顧及畫面的每個細節,像他所習慣的那樣,不厭其煩地調整,直至臻於完美。
鄭千玉開始畫一些奇幻的,甚至恐怖的畫面。畫一個在枯樹林中徘徊的遊魂,地獄的火燒穿土地,日與月高高懸掛在夜空,各有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