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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晴朗,天上一絲雲也沒有,月光沒了阻擋,嘩啦啦地倒在長安城上,把青龍寺照得一清二楚。
青龍寺內,悟塵一雙眼放空,盯著眼前一盞如豆的燭燈。
透過搖曳的燭火,只見原本空置的佛龕上多了一尊不到半身高的佛像,全身度滿金箔,唯獨左眼空落落的。
佛像前,一左一右,分別放一隻打磨得鋥亮的人頭骨,和一枚青灰色、不規則的圓球。
佛像身後,另一個頭戴朱紅兜帽的僧人正用一把匕首的刀背將金箔刮下來。
僧人的動作輕柔,仿佛生怕傷到了佛像,眼神專注,這世上仿佛只剩下他和這尊佛像,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將這一層一層的碎金刮除。
一時間,青龍寺內只能聽見刀背刮擦銅胎聲和簌簌沙沙的,細密的,一層一層的碎金化成粉末,抖落的聲音。
還有悟塵的心跳聲。
他結跏趺坐,安靜地等待兜帽僧人。
驀地,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如此,他與阿娘在家中,無論發生了什麼,她總是面無表情,沉默不語地做事。一言不發,把阿爺帶回來的染血的衣服洗乾淨,刀子埋進後院的地里。
而他不能問,也不敢問,只能默默地等。
一如現在。
燭燈又燒了半截,佛像後背漸漸乾淨了,裸露出發黑的銅胎。
僧人仿佛這才察覺到累了,刮擦的聲音停了一下,突然出聲道:「只差一樣了。」
悟塵心猛地一跳,面上仍氣定神閒,雙目微閉,吐息自在,沒有答話。
靜默,只能聽見燭火燃燒,噼啪的聲音。
僧人又道:「儒生的頭骨,高僧的舍利,還差一樣……」
悟塵仍不說話。
僧人只能自說自話:「……道士的心臟。」
他將匕首收進衣袖裡,於悟塵跟前坐定。
悟塵聽見響動,這才慢慢睜開眼來。
僧人正審視一般注視著他,又問:「你可知道為何要這三樣東西?」
悟塵不懼回望過去,一雙眼又深又靜,不起一絲波瀾。雙唇緊閉,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他要聽聽這僧人到底想說什麼。
「……茀夜國人皆知,寶相大師降伏雪山妖魔,因而舉國上下皆尊寶相大師為萬法之祖,卻不知,寶相大師降魔,並不是一個人。
「那時,從大唐來了一個使節和一個道士,」僧人的唐話說得流利,但語調奇怪,聽不出任何情緒,「寶相大師與他們一道學習儒術與道法,三人一同找到降魔之法,將雪山妖魔鎮壓在銅像中。因此,要成密法,自然也需儒釋道三樣法器。」
這一段悟塵未曾在《降魔成佛錄》中看過,他這才有了些興趣,出聲問道:「那儒術是什麼儒?道法又是什麼道?」
僧人不答,自顧自道:「正是因此,大唐本該幫助茀夜。曾經有那位使節和道士,如今又有了你。」
悟塵喃喃道:「儒釋道或本為一體,皆是宇宙運行的法則。因此降魔需三者,成佛亦需三者……」
僧人聳聳肩道:「昨日,茀夜國王被國師暗殺。國師已在邊境排兵布陣,只等我們完成密法。」
悟塵對此事不感興趣,因此不置可否,仍在苦苦思索剛剛僧人所講的故事。
僧人道:「你們的聖人、太子都太蠢了。他們高高在上,目中無人,只看到眼前之事,不相信宇宙背面有另一種真正的規律。你是大唐少有的聰明人,我已與國師說起過你,待茀夜入主長安,少不了你的好處。可若這最後一樣東西不到……」
悟塵聽出來,僧人時候最後一句話的語調提高,隱隱有幾分威脅的意味。,正欲與他分辨,卻聽「啪」的一聲。
一隻臉盆大的蟾蜍從窗外跳了進來。
「呱!」
蟾蜍兩腿一蹬,化成一個矮壯醜陋的男子。
碧波仙人開口叫悟塵道:「師父!」又與兜帽僧人作了個揖,「松丹雲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