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盯著那樹看了好一會,才喃喃出聲道:「阿姐,我們上次送她來的時候,好像也是這棵樹吧。」
「不是我們送她來,是她恰好落在這棵樹下,我們不過往她身上添了些東西罷了。」
女子的手指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到幾近透明,此時在冬日枯糙干褐的樹幹之上輕輕撫過,兩相映照,一時竟分不清哪個更接近死亡一些。
虞宛初看著,不由得眸光一跌,望向了樹下昏睡的少女。
去年冬末春初,自己和阿言回村那夜,若不是她也像現在一般,如此顯眼地躺在這裡,叫她和阿言順勢發現了樹梢上墜掛著的那根彩棠錦,這一世,染棠便也會像以前的每一世一樣,被她的父親淹藏在發臭的染池之中,錯過被找到屍體還魂的時機,再也回不來了吧。
虞宛言顯然也在想著同一件事,雪夜風涼,他站在原地沉默了會,明知少女乃是仙身,並不受寒熱冬暑影響,還是鬼使神差去乾坤袋中摸出一件寬大的黑袍,往她身上半扔半裹地蓋了下去。
虞宛初見了,不禁抬起袖子,只露出一雙略顯促狹的眼睛望著弟弟,掩口一笑:「阿言這是要給她記上一功?」
虞宛言一聽這話,登時臉一黑,伸手就又去將那袍子掀了,狠狠攥在手裡捏了個稀皺:「這點功夠贖什麼罪,前兩次她害得你差點魂飛魄散,否則你這一次回來,何至於魂弱至此!」
說著竟就寒劍出鞘,劍尖抵著少女鼻尖一指,陰沉沉來了句:「我現在就滅了她。」
虞宛初沒上前勸解,只轉過身去,背脊靠了樹幹倚著,將目光靜靜投向了深空之上那一輪皎白的圓月,道:「阿言,你還記不記得,關於月宮之中的那口井,師尊醉酒後,曾不經意間透露過,說那井並非如外界所傳,是一口會吃人的邪井,只是會將人帶回到他們墜井將死之時,心中最想去到的時間和地方罷了。」
而將死之人最想去到的時空,基本上十個里有九個都會想要回到「過去」,彌補人生中的某些缺憾,偶爾也會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會嚮往一下「未來」,但就是從來不會有人想要留住「現在」。
虞宛言持劍的手頓住。
「她有那麼多好地方可去,墜井垂死之時,心中卻只想著回來這裡。」虞宛初一手虛握成拳,抵唇虛弱地輕咳了聲,才笑著續道,「看來月牢里的三百年,她也過得不怎麼如意,那一架沒能徹底打贏,她那樣的性子,心裡一定記得清清楚楚,一刻也沒能放下過我們吧。」
說罷便劇烈咳嗽起來,只是血虛氣弱,連那「劇烈」都是透著股有氣無力的,虞宛言心頭一緊,也顧不得滅誰砍誰了,忙收了劍,站去阿姐身側,乖巧地為她拍起背來。
「好了阿姐,別再說她的事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少年輕拍著阿姐的背,語調故作輕鬆地暢想道:「等休息好了,我們就回長雲山,師尊最疼你的,只要我們一起求她,求她讓你在崑崙鏡中躲上幾百年,等這風波過去了,崑崙找不見人,漸漸忘了此事,你再出來,一切就都會好的。」
話說得容易,可師尊真的還會接納他們回到山門嗎?
虞宛言心裡沒底,但再沒底的事,如今這種時刻,也只能裝傻充愣,哄哄別人,也騙騙自己,裝作有底了。
算上成功的這一次,他們來來回回,其實一共已經回來了兩次。
前次,是大家一起行動,由阿姐和自己召集和帶領徘徊在村中熬成了煞的村民們,一起攀山攻山,一起伏殺弒神。
崑崙山上那群人,應該想破腦袋也沒有想到,他們口中所謂的惡靈大軍,會只是這麼一群普通的凡人,因不甘就那樣不清不楚地死了,不肯就赴幽冥司,而執念化煞,被怨恨和執念折磨成了「兇惡」的煞靈吧。
可這一世,自李嬸的煞靈在瑤池宴上奪舍白鶴,確認過玉虛琉璃燈的位置和整個崑崙的布防之後,阿姐便不再讓他們,也不再讓自己參與了。
她遣散煞靈,讓煞靈一一各自歸體,去被軀體之中曾經那個普通而平靜生活著的純白魂靈吞併、消融。
起初他以為,阿姐只是調整了策略,因上兩次的傷亡過重,不願再牽扯無辜的村民,所以這一次,她決定只和他兩個人去「攀山」,去完成那件事。
她確實調整了策略,只沒想到,她的新策略就是獨自一人去拼一場命,竟是連他也被排除了在外!
「攀山」那日,他們拿到考牌之後沒多久,他便被阿姐放倒在了山腰開放給考生休宿的考房。
待他醒來時,考房早已被下了重重禁制,門外一隊又一隊巡邏的天兵看禁把守,一眼就知道出了什麼事,他拔劍瘋狂想要衝破那些禁制,卻無論如何衝突不破,直到雪深夜半,那個小妖女來了。
恨她嗎?
當然是恨的。
她害得阿姐那樣,叫他怎能不恨!
上一世輪迴,阿姐幾乎就命喪她手!
若非僥倖逃得了一絲魂魄,又有師尊賜下的兩枚輪迴殘鏡,能助她重啟輪迴,與過往的神魂相融,再回到本體休養,就憑那小妖女狠厲駭人的魂術攻擊,只怕阿姐那一點殘魂早就消散於天地之間了。
可為什麼明明殺她的機會就在眼前,明明能殺她的滅魂利箭都已由她親手奉上,可他卻遲遲下不了重手。
一箭,只要再多刺一箭,或許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