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田停住步子,嚴肅道:「謝老闆若真的棄暗投明,肯迴轉,便把那霓裳羽衣曲先交給鄙人賞鑒一番,再飲茶不遲。」說著他看向身後地上四隻敞開的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箱子。
謝秋詞轉身見五兒在近前,揮手讓他後退,又向龜田勾手示意附耳過來。龜田忙靠近,謝秋詞輕聲道:「霓裳羽衣曲是無上至寶,路途多有關隘,哪裡敢攜在身上,仍藏在書房暗櫃裡——這也是請龜田先生去書房吃茶的緣故。」
龜田又看了一眼攤在地上的四隻箱子,呵呵笑著向謝秋詞道:「謝老闆,不是鄙人多疑,謝老闆一向不肯親近,今日為何突然迴轉?叫鄙人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了。」說完他暗忖,若不是提前進入過謝家內院,知道裡面空無一人,否則單觀謝秋詞行動舉止,還以為院中埋伏著精兵強將,只等瓮中捉鱉。
謝秋詞嘆息一聲,露出小孩子賭氣說不吃而又在偷拿時被發現的笑容,「龜田先生取笑了,上九流已是遷都的遷都,歸順的歸順,我一個下九流還有什麼好倔的?他們識時務做俊傑,我便要吃這眼前虧麼?」說到這裡他「哎呀」一聲,搖頭道:「再說這霓裳曲本是當年太后所賜,龜田先生替我還給小王爺與皇上,物歸原主罷了。」
龜田不由得回憶起小時候被父親逼迫殺雞,磨好了刀,一遍一遍鼓勵自己,做了許多準備工作,本想大幹一場,卻發現那隻雞已經自己死了,有得來不費功夫的慶幸和難以名狀的失落。
謝秋詞見龜田默默不語,拍了拍他的肩道:「前幾天過生日,書房裡還放著朋友們送的字畫,比如張大千、齊白石的畫,啟功、弘一法師的字。當然在下自己私藏的,還有唐伯虎的春宮,陸游的琴。」
龜田「嘶」了一口冷氣,搓著雙手,微笑起來。
「我去新京的一路上,還需要龜田先生照拂,以後更不必說,自然是來往密切的朋友,這些物件里,龜田先生若有瞧得起的,也一併拿去。」謝秋詞又去攜他的手,笑道:「請。」
龜田喜不自禁,「好好好,這便同謝老闆去一飽眼福。」
謝秋詞向外看了一眼,「龜田先生,在下癖性喜潔,隨身衣物的箱子已被翻得髒了,得重新換幾件衣服,勞煩派幾個人把箱子搬進來。」
龜田向外揮揮手,便有五六個親隨,抬起箱子進來,龜田轉念一想,何不再賣個人情——反正謝秋詞弱質書生手無寸鐵,這五六個持槍親隨已是多的,便用日語向那些憲兵吩咐道:「這座宅院將成為蜷川將軍的新宅,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不得入內踐踏。」
第30回 九里山精衛填恨海馬嵬坡女媧補情天
從大甬路直穿過正廳,謝秋詞眉宇安然,一路無話。
路過一樽兩三尺高的青銅大鼎時,龜田搭訕笑道:「謝老闆,我適才是對兄弟們說,尊府園內風景清雅,不堪踐踏騷動,叫他們在外等候,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進入園中。」
謝秋詞微笑頷首,「龜田兄一番美意,弟不勝感激。」
從垂花門進來,繞過大插屏,一行人於抄手遊廊上款步而行,龜田與謝秋詞並肩,小五兒哈腰跟在一旁,余者抬箱隨後。
彼時園中仙鶴展翅交頸,梅間殘雪溶溶滴落,如美人心恨,竹上寒風搖搖枝折,似壯士斷腕。
龜田一面四處貪瞧,一面點頭嘖嘖讚嘆不已,「謝老闆真乃今世風流人物,內院又比前面不同。」
五兒對龜田諂媚道:「可惜呀,龜田先生沒見過我師父在北平的宅院……」龜田回說了什麼,謝秋詞不在意,只因仰看天色,知道已近妻子午睡的時辰,今日風大,海上必有浪,擔憂她不能睡個好覺。
此時書房已在太湖石中隱約可見,龜田夠著身子,眯著眼睛讀那楹聯——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演誰像誰,誰演誰,誰就像誰
「謝老闆,上聯倒是容易明白,『誰演誰,誰就像誰』這句如何解釋?」龜田快步跟上謝秋詞繞過青苔石徑。
謝秋詞衣袖擦拂,「兩種理解,譬如一個人總扮演王侯將相,那麼此人平日裡行動舉止也會沾染幾分貴氣豪氣,還有一種理解麼——譬如《空城計》一折……」
提到「空城計」三個字,龜田和小五皆是一驚,龜田瞬間停下,小五一個趔趄差點撞到他身上。
謝秋詞向前走了兩步,回眸見他們沒有跟上,小五東張西望,龜田沉沉按住劍柄,風動處仿佛草木皆兵。
「哈哈,龜田先生,怎麼了?」謝秋詞雙臂一攤,衣袖款擺,流光一耀,再加之身後美景,更襯得他容顏俊絕,如和雪而吟之詩。
「啊……」龜田笑了笑,走上前來,「一時想不起《空城計》是還是水滸里的典故,現在想起來了,請謝老闆繼續講解。」
「譬如《空城計》一折,王老闆出生京劇世家,他演諸葛則演得倍有底氣,仿佛城中有雄兵百萬,司馬懿是嚇得不敢進來,盧老闆呢,天資稟賦有虧,幼時數次拜師被拒,他唱諸葛則唱得謹小慎微,是求司馬懿不要進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