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先生的呼喚是寺里的鐘聲,驚醒迷夢迷途。顧衣衣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梧桐樹下,天色未明,莫先生站在馬路對面,夜風吹的他風衣翩翩而動,像是道觀里壁畫上的神仙。
衣衣立即向他奔去,他只如散步偶遇鄰居一般,溫和道:「你是打算再也不回來了罷。」
她這才想起自己穿著雀喜的棉襖,又急著想求莫先生救雲姐,便想了會兒,謅了個謊道:「我……我出來,隨便轉轉的,悶得慌。這深夜裡,穿得太好不方便,才借了雀喜的衣裳……莫先生這麼快從南京回來了?」
莫先生沉沉道:「你出來散步,拿了硯台作什麼?既拿了硯台,便是打算再不回來的,怎麼又往這邊走?」
「莫先生去書房看了呀……」衣衣知道謊話瞞不過去,忍不住急急懇切道:「我才見日本人把雲姐和謝老闆抓走了,莫先生能不能…能不能救救她?」話到尾音已是慌怕惶然。
「我沒工夫管這些事。」說罷,他繼續向莫公館的方向走去。
衣衣追過去,扯住他的袖子,哀哀道:「莫先生,我知道您生我氣了,就再幫我一次罷,救人一命也是功德一件,好不好?」
「那個花魁為什麼對你這麼重要?讓你肯再回來見我。」莫先生的聲音隨著冬夜裡呼出的霧氣消散。
「……雲姐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那我呢?你拿我當什麼,衣衣。」莫先生雙手插進風衣口袋:「我只是一個被你利用,又被你討厭冷淡的好色之徒罷了。」
第12回 長生殿上鏡花水月牡丹亭畔淚紅語痴(上)
衣衣隨著莫先生進了側邊花園鐵門,又從園中的小樓梯進了二樓的一間會客室。路途上衣衣不看莫先生,就像不忍看一道傷口,只遠遠望著庭前許多人忙亂亂的,從大門進進出出。
出了會客室,走廊上正遇見雀喜伏在樓梯轉角處哭。牛勤耘撫著她的背好言安慰,見莫先生來了,他黝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撓了撓垂下的頭。
「抱歉打斷你們。你去叫他們別忙了,說太太只是散散步,已回來了。」莫先生向牛勤耘說話的時候,雀喜抬起頭來看了衣衣一眼,繼而從荷包里拿出手絹揩淚。
牛勤耘「欸!」了一聲,關懷地再看了雀喜一眼,默默去了。
「雀喜,勞煩你陪著太太更衣罷。」莫先生側身向衣衣道:「一會兒來臥室找我。」
莫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雀喜仍是垂著頭,默默抽泣。
衣衣討好地靠近了她,拉她手:「雀喜兒,我沒和你說一聲就走了,你生我氣啦?」
「怎麼敢,哪有奴婢怪主子的道理。」雀喜抽出手來,轉身走了。衣衣跟在她身後賠笑道:「這是什麼話?皇上沒了二十幾年,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雀喜吸了吸鼻子:「前些日子我媽來看我,說太太拿我當姊妹看待,吃穿用度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還尊貴,我也說是呢,不知是哪世修的福德,這一年來,太太拿我當陪房來的一般親近。」
衣衣訕訕上前:「是呀…我…」
「今夜才知道,太太半點不當我是自己人,只當我和外頭的王媽劉媽一樣,聽使喚的罷了。」雀喜頓住了,抽噎了幾聲:「其實太太要走,我不會攔著,也不會告訴別人,卻也瞞著我!」
進了浴室,雀喜一邊幫著寬衣解帶,一邊無聲委屈著。衣衣安哄了半日,又問雀喜看過自己房裡的桌子沒有。趁著衣衣淋浴,雀喜回去瞧了,再來時已有些許喜色,只強行繃著臉。
衣衣拿浴巾裹住身體,細細擦拭:「你和勤耘好事將近,我吃不到喜酒了,留一點心意,也證明我適才走時記著你呢。」
雀喜嘆息一聲,將衣衣的睡袍抖開:「太太何必走呢?莫先生待太太這樣好的,哪裡能再尋一個?」
衣衣低頭看著自己踩在毛巾上的雙足,浴室里只有「汩汩」排水聲,「你曉得莫先生怎這樣快就從南京回來了?」
雀喜見她還問莫先生的事,可知不是十分絕情,不禁笑著照實說了:「莫先生得知日本人炸了上海火車站,又聽傳達室說,有通從上海家裡來的電話,未及接起就掛了。莫先生擔心是太太害怕,急著開車回來的,四五個鐘頭呢。」
「後來呢?」
「莫先生回了臥室,見太太不在,樓上樓下花園裡找遍了,我和勤耘正準備出去找,莫先生說太太不會回來了,讓別去了。」雀喜幫衣衣拿了梳子來:「後來不知怎麼,莫先生又要人出去找。或許是見外面停電了,世道亂,擔心太太罷。」
鑲著銷金玫瑰的鏡子裡,映出衣衣蒼白的臉,她雙眸瑩然,苦笑道:「雀喜,好妹妹,你為我哭了一場,我也實告訴你,現在回來不過是為求莫先生一件事,終究是要走的。」
推開臥室的門,窗外已白成了剛鋪好的畫布,莫先生站立在窗邊,捧讀著衣衣的《江湖俠客傳》。他亦換了白色的睡袍,晨光中,他眉目溫雅是儒家君子,身姿疏朗蕭然是道家風骨。
「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