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七襄遞出那紙刺殺令前,曲臻也不是沒有想過,若自己將季恆橫刀奪過,會面臨怎樣的非議,但當時她復仇心切,只想著不能叫曲氏家業落入外人手中,倘若繼承書坊後引得書客不滿,痛失書眾,她也做好了白手起家的準備。
可如今,她的想法卻又變了。
籌備新店之際,她輾轉於湘西。
立契、納課、雕版、備料......置店諸事她皆未染指,從季恆被封直到現在,不過一月的光景,徐懷尚他們卻已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
她興許擔得起秋芙掌書之職,興許不能,但無論如何,七仙長街今夜能有此番盛況,其背後的功臣絕不是她曲臻,而是徐懷尚、李墨、郭盛,乃至祝小五。
況且,幼童失蹤一事尚未查明,她如今既定不下心,便更無坐享其成之理。
曲臻如是想著,決定婉言拒絕徐懷尚的美意,將掌書之職交予他代理。
她轉身面前徐懷尚,下一刻,視線內卻掠過一道青影,腕間傳來熟悉的溫度,力道之大叫她難以掙脫。
「跟我走,別回頭。」
梁有依緊攥曲臻手腕,語調清冷,目不斜視,似是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影一。
落於身後的人群里,一襲玄色長衫的顧影笙忽而躥上書攤邊的長桌,抬手撥開障目的花燈,仿佛乘興耍起猴戲,叫一旁的蘇牧看得一愣。
顧影笙落地後,蘇牧一臉惶恐道:「顧掌門......你這是?」
但顧影笙只是抱肘活動了下筋骨,笑道:「啊,我伸展伸展,這老胳膊老腿兒的,如今真是不中用了。」
蘇牧沒再多問,只是頷首支開身後的侍衛,扒開人群,徑直走向芸編疊砌的青石階,並未留意到顧影笙那隱於塵煙的乖戾神色。
方才他那番迷惑之舉,不過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
他一眼便認出了長街盡頭那身披淡青色錦袍、松姿鶴骨的男子。
至於他身旁的女子,身段婀娜,青絲如瀑,縱使隔著半條長街,她左手上裹著的布帛,也依舊叫顧影笙瞧得一清二楚。
象牙魚符叮噹作響,瞧見錦衣華袍的官人蒞臨書會,李墨立馬迎上去,殷勤道:「今日折價三成,大人想看什麼書?」
在他身旁,徐懷尚將笑容凝滯在嘴邊,鐵面漸生寒意,默不作聲地移開了視線。
二十餘年過去,曾經的金部郎鬢間雖多了不少銀髮,眼角也爬上了深深淺淺的紋路,但那雙潛龍在淵的細眼,還是一如當年那般雷厲、狠辣。
蘇牧沒理會李墨的問題,畢竟這世間還沒有哪本書是他想尋卻尋不來的,他抬起頭,盯著李墨端詳片刻,聲如鳴苛,「你便是季恆的繼任掌書?」
「啊,晚生不是。」
李墨答畢,轉頭尋起曲臻,一旁的徐懷尚卻搶先俯身拱手,接過了話頭。
「晚生徐懷尚,應前掌書曲伯康之邀接任季恆掌書,大人找我有事?」
蘇牧目光輕飄飄地打量了徐懷尚片刻,而後微微頓首,作勢看向石階上的書。
他自然認不出他,畢竟當年寄宿蘇府時,這位袍帶生風、睥睨左右的蘇家老爺從未正眼瞧過他這個所謂的「繼子」。
徐懷尚垂下目光,自嘲似地笑了下,而後俯身拾起一本《五行志》遞到蘇牧跟前。
「大人要不看看這本?」
蘇牧瞧見書名,微微撇嘴擰眉,片刻後還是抬袖將其接了過來。
「這書裡頭有則故事甚是有趣,名為《黑眚噬童記》,說這黑眚妖怪每至亥時,便會從河中淤泥里浮起,沿坊牆遊走,遇窗隙則化作青煙遁入,但他倒是好生挑剔,只吃小孩兒......」
徐懷尚繪聲繪色地講著,目光緊盯蘇牧雙眼,暗自觀察他的反應。
這則故事,自是他專程為蘇牧挑的。
若軒轅宴當真將稚童當作請丹貢品,那戶部尚書蘇牧作為主事之人,所行便與黑眚無異。
徐懷尚瞧著蘇牧抬眸看向自己,面露疑色,只便爽聲笑道:「大人家中若有子嗣,可將這則故事說於他們聽聽,省著孩子入夜後在外亂跑,遇上歹人。」
蘇牧聞言,面上的陰沉一掃而光。
「掌書有心了。」他展顏露出一個笑容,將那本書遞了回來,「府上小兒皆已行冠,這黑眚妖怪,怕是惦記不到我頭上。」
蘇牧說完轉身穿越人群,款步離去,顧影笙斜倚著一棵桂花樹在外頭候著,見蘇牧歸來時面色鐵青,便擺出一副笑臉迎了上去,「這祭月書會,果真有趣啊!」
蘇牧冷哼一聲。
「都是些蕪編穢冊,談何有趣?」
顧影笙卻揚起眉梢,意味深長道:「有趣的不是書,而是人,方才薦書那人,蘇大人難道沒認出來?」
蘇牧冷眼微抬,示意顧影笙講話說完。
後者扭頭向前,放慢步調道:「其實這秋芙書鋪,顧某早就差人查過了,曲伯康在遺囑上欽點的繼任掌書名為徐懷尚,此人來自瀘州,本名叫『徐叢』。」
見蘇牧抬步的動作遲疑了片刻,顧影笙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