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牧聽得出顧影笙話裡有話,微微頓首,「你放心,今年也少不了你的。」
桂花飄香,從三樓雅間的雕花軒窗朝外望去,街販已支起花燈、擺上月餅,為入夜後的燈會做起了準備。
想到手下時常念叨的祭月書會,蘇牧興致突起,揚聲提議道:「顧掌門,我聽聞祭月節當日,瓊水街上有個書會,近年來甚是紅火,待會你隨我同去如何?」
「害!」顧影笙短嘆,擺手婉拒,「老顧我大字不識一個,去湊那熱鬧作甚?」
「不,顧掌門得來。」蘇牧傾身向前,故作神秘道:「我聽聞這祭月書會本由季恆書坊一手操辦,如今他們新店開張,曲氏一門卻只剩下個沉迷織布繡花的嫡子,你難道不好奇,這繼任掌書究竟是何來歷?」
顧影笙聞言,腹背發力直起身子,配合地瞪圓了眼,然後展顏道:「好奇,自然好奇。」
暮雲斂彩,金烏西墜,霞綃染就千疊絳浪,自天邊迤邐而來。
瓊樓飛檐畔,已有圓月初上,長街漸次亮起絳紗花燈,如萬點流螢忽墜凡塵,映得青石板上浮光躍金。
臨行前,曲臻特地從平兒那借來一件杏紅海棠羅衫裙,系上煙霞錦緞腰帶,坐至菱花鏡前將一頭青絲綰作驚鴻髻,再插上母親的青雲簪,披上鶴氅。
出門後,她擔心暴露行跡,又繞路去西市挑了張狐相面具,華燈初上,金箔點染的獸紋於光影間流轉,赤色勾尾掃過瓷白面頰,更襯得眸若秋水,顧盼生輝。
從瓊水街拐上七仙洞,長街燈火交織,恍若星河傾落。
——「今夜銀蟾正滿,購書者折價三成!」
遠遠地,曲臻便聽見那洪鐘般的熟悉音色,她小跑著鄰近書攤,望見那書客紛至、爭相尋珍攬讀的景象,卻又駐足在原地,一時邁不動步子。
秋芙書鋪內的上百冊書卷早已列上石階,紙面隨風而動,映月生輝,而那些衣冠濟濟、素昧平生的公子小姐,今夜僅因竹帛黃卷匯集於此,或談笑論評,或持卷沉吟。
他們眼裡、心裡只有這滿堂琅函,且面色沉靜如常,像是早已見慣了這一年一度的文曲臨凡之景,全然不似初來乍到的曲臻,滿心只覺得新鮮。
至於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也醇熟幹練到叫她覺得陌生。
徐懷尚執燈而立,與祝小五一前一後地扯嗓叫賣;一旁的李墨彎腰弓背,忙不迭地為書友薦書;後頭的郭盛則最為忙絡,書會開市還不到半個時辰,櫃檯前便已排起長龍,錢袋叮噹作響,叫他在帳冊與算盤間周旋到抬不起頭。
狐面之下,曲臻眸底泛起柔波,唇角微微揚起。
她忽而想起了曲府文房裡那盞長明不滅的孤燈,恍惚間明白過來,原來父親背井離鄉二十年,做的便是這樣的事。
季恆初興時,父親用那雙布滿粗繭的手徹夜抄書,秉燭致信四方墨客、廣求佳作,他客居夢州,鮮少返鄉,與子嗣敘閒的方式也只是贈書,惹得宋叔時常責備他宦遊忘歸。
「世間至寶,莫若縹緗」,是曲伯康最常念叨的一句話。
曲臻自然通曉書籍的妙處,但在此之前,她只知書能化人,卻從未能想見幾本薄薄的書冊,該要如何聚人。
而今,她終於明白了。
她時常聽聞有人不惜遠遊以求佳作,越嶺翻山,踏遍四海,直至於瓊水長街,尋見那一處歸鄉。
書聲、墨香混合著遠處飄來的桂子馥郁,叫曲臻有些沉醉。
她站在人群後頭,瓊姿輕顫,痴痴地笑了許久,直至眸光流轉,於石階邊上盼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燈海浮沉,梁有依獨倚朱欄而立,身姿若孤松臨淵,不隨人潮湧動,袍子上的松竹紋與他身上的清冷寡淡相得益彰,腰間雖懸了柄黑金長劍,站在一群玉樹臨風的公子間卻毫不違和,只與尋常書客無異。
曲臻背著手,一路蓮布輕移蹭到梁有依身邊,壓低嗓音問,「公子,來看書的?」
梁有依眼角染上一抹笑意,微微頓首,陪她做戲。
「那公子想看什麼書?小女可引薦一番。」
「想尋本傳奇讀讀,諸如......」梁有依頓了頓,傾身四下張望著,故作平常地念出四個字——「苑林遺夢」。
聽到書名的當下,曲臻只覺頭皮一陣發麻。
俠客與藥女隱居山林,雲耕煙耦、鶴徑分茶,皆是她於深閨玄想出的風月橋段,裡頭多少也摻了些罕為人知的俗腸。
及笄後她借著曲恆的名諱,沒少著下這般爛俗文章。
至於這本《苑林遺夢》,倒也不是不敢叫外人拜讀,只是其中講的正是俠客與民女的情愛故事,裡頭的俠士又與梁有依異貌神諧,他若是讀了,不就將自己這般閨情幽思一覽無餘了?
曲臻心中侷促,只想找條地縫鑽進去,好在面具遮住了那張羞紅的臉,她攥著裙角鎮靜下來,仰頭問他,「這書......你讀過?」
梁有依未答,只是唇角微揚地背過手,悠悠念誦起書中詞句。
「半生劍冷,未敢輕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