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臻將徐懷尚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用力將他拖起,後者便咬著牙同她一起發力,搖搖晃晃從草蓆上站了起來,影一沒有阻攔,他明白以曲臻的力氣,想將徐懷尚活著帶去夢州已無可能,況且她出爾反爾,並不是個合格的僱主。
只是,半里外那陣隱約迫近的馬蹄聲,卻叫他轉身的動作遲疑下來。
與此同時,曲臻也聽到了那陣聲響,她讓徐懷尚靠在樹邊休息,自己則快步踏進夜霧,翹首張望。
不遠處,一人一馬的輪廓很快從郁色的霧氣中映了出來,但來人卻並非只有一個,馬影兩側,一人手執長劍,一人肩負行囊,沒等從霧氣里走出,急促的喘氣聲卻先行飄了過來......
「少爺,您確定是這個方向嗎?」
曲臻愣住,這聲音竟有些耳熟。
「這霧太大......」馬上的人大手一揮,「但火光分明就在這個方向,準是小娘子他們沒錯!」
——「杜公子!」
對著霧中那宛若天神下凡的人影,曲臻高聲呼喊起來,一旁的徐懷尚也好似看到了救星,掙紮起身,振臂招手。
第11章 夢州他是禍患。
徐懷尚在蘇震與阿楚的幫助下爬上馬背的那刻,影一方知大局已定。
接下來,除了傳令司取消刺殺的指令,便再沒人能攔得住他。
上了馬也無妨,他會一路追到夢州城,按照刺殺令上標明的死法要了那三人的性命,領回屬於自己的賞分,坐穩影一的位子。
至於曲臻和她留下的那個名字,也終將如過眼雲煙般,成為無需回首的過往。
但後來,曲臻朝他走了過來。
她那身素雪絹裙已沾上斑駁的血漬,往昔從容不再,臉上只剩惶惑與狼狽。
她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寬限一日,我想撤回刺殺令。」
影一不語,只是默默挎上了行囊。
曲臻見狀,追著他抬高聲音道:「而今徐叢無論如何也不會死於夢寰,若你不肯,我便連這尾款也省得付了!」
再回過頭時,影一似乎換了張面孔。
他那雙晶亮的眸子仿佛失去了生氣,就連說話的語調也變得如行屍走肉一般森冷。
「你放心,」他說,「那三人的死法,必將遂曲小姐之願。」
這一次,不同於鹿里後院之時,曲臻心間沒有怒意,只剩寒涼。
「可明明能活著的人,為什麼就非要死呢?」
她不甘心地問:「你現在已經有名字了不是嗎?就算你不喜歡,自己另取一個也好,影一或許殺人盈野,但梁有依手上明明不必再沾血,至少不必因為我而沾血!」
影一眉間顫動了兩下,但他還是很快沉下目光,冷冷回她:
「我殺人,從不會在手上沾血。」
曲臻的心就這樣涼了下去。
她想,她從一開始就錯了,她的恨、她的怨、以及她寫下的那紙刺殺令,全部都錯了。
而影一或許是對的,他興許已在刀尖上尋見了想要的江湖。
她動搖不了他,但她自己,卻不能再錯下去。
於是她對著影一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看看,我跟你,到底誰更快一些罷。」
曲臻轉身走向那匹奔虹馬,沒有理會杜連城在一旁伸出的、想要攙扶她的手,飛身上馬時,身姿宛若驚鴻。
曲臻對著杜連城微微頷首,「杜公子,借馬之恩,他日我曲臻必將竭力報償。」
「不必了,小娘子......」
杜連城話音未落,便見曲臻挺直身子、腳上一震,那匹奔虹馬隨即揚起馬蹄,一路疾行向南,很快遁形於夜色。
主僕三人看向影一,等待他為這場戲劇性的重逢給出一個交代,但影一隻是轉過身,兀自循著那再熟悉不過的地標,行向那座姑且算得上故土的城郡。
他隱隱明白,自己不會忘記那個給了他名字的人,對方卻不然。
轉身那刻,他看到她眼中的決絕,便知自己又一次將那個還算體面的自己,親手從他人心中抹去了。
他不是人,因此本就不該擁有屬於人的待遇。
他是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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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程,徐懷尚斷斷續續做了許多夢。
他夢見十一歲那年,管家那隻折斷在他膝蓋上的戒尺,間或清醒時又想起那不是尺,而是馬鞭,教訓他時,戒尺這等金貴的東西,管家總是不屑於用的。
後來,他又夢見被逐出蘇府後,在李墨的帶領下走進聚尚書鋪那日的光景,那股沁人心脾的書墨香氣,還有那高大得仿佛深入雲霄的書架,那是一眼望去沒有盡頭的書海,是他幼年時所能幻想出的、天國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