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尚自知不該奪人所愛,但他此番遠行,已與遠在瀘州的妻兒做好了保證,況且將掌書之位傳於他,本就是曲伯康在遺書上親筆寫下的,屆時若曲臻執意不肯,難道他還要原路返回,叫妻兒繼續守著那方丈茅屋,過風吹日曬的苦日子?
因此,曲臻衝進泥潭時,徐懷尚曾有過半刻的猶豫。
不如,就讓她死在這兒吧。
若她死了,他便是季恆書坊名正言順的掌書,日後只需坐擁書卷,享盡天倫之樂,也算是苦盡甘來,此生圓滿了。
-
彼時,曲臻大步淌進泥水,雙手牢牢抓住阿楚手中的韁繩,咬著牙拉扯了片刻,進展卻聊勝於無。
腳下鬆軟難以借力不說,沒過小腿的泥漿更是渾濁緊實,加上馬兒掙扎的力道奇大無比,儘管她用盡渾身力氣,卻還是只能被硬拖著向前,任憑雙腿越陷越深......
「放手吧少爺!老爺不會怪......」
阿楚話音未落,繃緊的韁繩竟從手中脫離,隨即整個人被身後的蘇震從泥潭裡生生拖了出去,與此同時,曲臻在一股怪力下被拉扯向前,雙腿卻因為深陷泥漿無法發力,眼看著就要撲倒進泥坑,一隻烏紗帽飛懸至半空......
驟然回縮的韁繩在半空中被另一隻手猛地拉住,行將跌倒的曲臻也被一隻胳膊攔了下來......
曲臻好不容易站穩後轉過頭,身旁的人竟是徐懷尚。
「都抓緊站穩!」
徐懷尚將韁繩繞了一圈纏在手腕上,擺出一副要與馬兒共存亡的架勢,在他身後,滿身是泥的阿楚在地上艱難爬起,再次衝進泥坑抓住了韁繩,另一隻手伸向身後夠上蘇震的胳膊......
「聽我口令!一,二,拉!一,二,拉!」
那一刻,徐懷尚堅定有力的嗓音似乎為在場的五個人注入了新的力量,先前險些放手的杜連城再次抓緊韁繩,雙腿在泥坑中晃悠著試圖站穩。
曲臻也艱難地將腳從泥濘中拔出,跟隨著徐懷尚的口號站穩、再發力。
蘇震岔開雙腿大喝一聲,再次使出全身力氣拉住阿楚的胳膊,而夾在當中的阿楚只能忍受著五馬分屍的痛苦,咬緊牙關努力不叫出聲來。
——「一,二,拉!一,二,拉!」
泥潭中,五個泥人喊著整齊的口號,脖子上青筋暴起,逐漸聲嘶力竭,而泥潭邊兒上,局外人影一正踱著步子四處張。
很顯然,這條山路是走不通了,四周的林子雖然地形險峻,但憑藉他的身手完全不成問題,不過,他當真要一個人離開嗎?
想到這兒,影一轉頭望向正紮根泥潭、發號施令的徐懷尚......
他一路追隨獵物而來,為的可不是看這齣蠢戲。
——馬往深處陷,人卻只會橫著拉,如何拉得出來?
影一如是想著,嘴角向下,默默別過頭去。
那時,身後突然傳來「哎呦」一聲大叫,影一轉過頭,正看見阿楚一屁股跌進泥坑,與此同時,徐懷尚和曲臻被猛地朝前拖去,眼看著泥水就要沒至胸口,卻完全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危機關頭,蘇震也來不及扶起阿楚,只能連滾帶爬地衝進泥坑支援,可眼下形勢容不得他們絲毫鬆懈,眨眼間,兵敗如山倒,幾人掙扎了半天取得的成效再次化為泡影。
——不行。
他既已接了刺殺令,沒有僱主的准許,便不能讓目標以別的方式死去。
影一跨步上前,扯出了腰間的套索......
泥坑中,馬兒死命掙扎,濺起的泥水不住甩上眾人的臉,見身前的曲臻仍未鬆手,徐懷尚閉緊雙眼將身子後傾,竭力穩住下盤不讓自己跌倒,某一刻,他的右臉卻被什麼東西抽了一下......
徐懷尚微微睜開眼,發覺肩膀上多了一根繩子,順繩回望,繩身竟一路向上、高懸於不遠處的一顆槐樹樹頂,而槐樹下面,影一正握著繩子末端等在那裡......
徐懷尚即刻會意,他火速將繩索綁上韁繩末端,頭也不回地大叫,「你們去那邊拉!」
套索在與馬韁相連的瞬間繃緊,影一單腿蹬上樹幹,同時將繩子纏上手腕開始收繩,與此同時,接到徐懷尚指示的阿楚、蘇震也火速趕來,抓過繩子一齊向下拉。
身前的槐樹不住發出呻吟,浮懸於泥沼表面的韁繩被高高吊起,馬頭在巨大的牽引下掙扎向上,終於將半隻脖子探了出來......
與此同時,曲臻發覺手上的韁繩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
先前馬腿陷於泥沼,他們強行拉馬,其實是在與整片泥沼作對,如今馬兒脫離了束縛,開始與他們一同發力,便也了許多。
很快,隨著大半個馬身被拉出泥坑,馬兒發出一聲嘶叫,馬蹄高高躍起徑直衝出泥潭,一時間,漫天黃泥傾瀉而下,泥坑中的三人閃躲不及,齊齊向後跌坐到了坑邊。
午後的陽光鋪上曲臻的臉頰,臉上、身上的泥巴有股芳草的清香,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那些個和雷音、木棉一同在草地上奔跑的日子,清風拂面,如沐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