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江潯心神跌宕,又悲又喜。
從前他追隨聖上為了榮華富貴,做的皆屬表面功夫,認為「道」是虛無縹緲的死物。
而今聖上真能用道挽回杳杳的性命,實人間奇蹟。他打心眼裡感恩戴德,深信聖上是大羅金仙,願實打實追隨聖上。
他效忠,聖上會用方術復活杳杳;他效忠,還能官運亨通。
如此一舉兩得之事,何樂而不為?
便是死,也要化作老龜馱著聖上成仙。
得聖上金口承諾,江潯的日子仿佛有了盼頭,上朝愈加虔誠地佩戴香葉冠,下朝越加認真地鑽研青詞,黃老之經朝夕不離手。
江璟元分攤父親的重擔,掌管起了內閣。他不像江潯那樣虔誠齋醮,不愛侍奉捻神捻鬼的道君皇帝,只管玩弄權勢,青詞是找人代筆的。
當初陸雲錚的青詞就找人代筆,頗蒙蔽了聖上一段時間。他父子偷天換日了這麼久,言官激烈彈劾,聖上依舊置若罔聞。
看來聖上不過爾爾,整日修仙煉丹,一帖帖仙幻劑吃下去都糊塗了。登基日久,聖上多昵女色與玄學,再不是最初那個鋒利機深的湘王世子。
如此,他還辛苦斟酌那青詞作甚,莫如和幾個少妻多親熱親熱,方不負良宵美景。
……
此次言官發難,全靠皇貴妃娘娘代為說情才矇混過關,首輔江潯及其黨羽把皇貴妃當成了靠山。
月前江潯向聖上進獻道姑美人,原不利於皇貴妃娘娘在後宮的地位,皇貴妃卻以怨報德,反幫了江家。
江潯深深懊悔自己的錯誤,再不肯做與皇貴妃利益相悖之事,決心領著朝中黨羽扶持皇貴妃為後,前朝後宮同氣連枝。
十二月初年關將至,除舊迎新,宮中賞賜許多琳琅璀璨的寶貨。
林靜照已數不清這是在宮裡度過的第幾個年頭,過年沒什麼好期盼的,左右年前年後一個樣,此生再走不出這座死水無瀾的皇宮。
芳兒說今年會不尋常些,除了例行的宮宴,還會在城牆邊放一場盛大的煙火,主意是江閣老出的。
林靜照聽聽未曾在意,陛下不會讓她到城牆那麼遠的地方。
又兩日,聖旨來了,竟真叫她除夕夜用過宮宴後往城牆上看煙火。
她略略驚喜,很快褪去,看煙火只是飽飽眼福罷了,畢竟她認清了現實,心氣消磨乾淨,即便走出皇宮也不會存在逃跑的幻想。
「陛下都帶了哪幾位嬪妃?」
張全答道:「陛下只邀了您一人。」
林靜照略略詫然,「孫美人沒去嗎?」
畢竟這樣舉國歡慶的場合,皇帝身邊環繞的嬪妃少了不氣派。孫美人是近來的新寵,人長得美又會撒嬌,本以為必定得跟著。
張全道:「孫美人已被遣送出皇宮了。」
林靜照蹙眉,那人薄情,喜新厭舊竟是這麼短暫的過程。
當下不再深究,接受了這等安排。
皇帝既邀了她,必定是看重她之意。且不管孫美人及後宮其餘嬪妃如何,她自身恩寵不斷,保住自身性命,保全江家就好。
但願人老珠黃的一天來得晚些,若色衰而愛弛,她將束手無策。
除夕當日宮中喜慶氛圍甚濃,林靜照作為後宮最高位份受六宮朝拜,賞賜金銀,說吉祥話,又以皇貴妃之尊出席宮宴,頭戴帷帽遮蔽面容,與諸勳爵貴戚同席,一日過得甚為辛苦。
去年宮宴時她還能隔著人海望陸雲錚一眼,今年物是人非,陸雲錚墳前裹滿了皚皚白雪,細想叫人悽愴欲絕。
林靜照不太喜歡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氣氛吉祥喜慶,但砰砰的震雷聲撼得人心臟不舒服。也不怎麼愛看煙花,煙花絢爛則絢爛,過於短暫,熄滅後還會在眼前留下殘影,久久暈眩。
她寧願像黑暗中松柏一樣卑微沉默地活著,也不願像煙花熱烈明亮了一瞬間後,便永恆地寂寂死去。
除夕之日,林靜照盛裝打扮,鬢堆金鳳絲,秋波湛湛,面若秋月,又沐浴薰香如蘭在幽林,呈現皇貴妃美麗雍容之態,在最外罩了面紗。
她如儀出席了宮宴,拜過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牌位後,與帝同乘輦出宮,觀煙火。
上輦時,皇帝已等候多時。
她淺淺福身,「陛下。」
朱縉在車上徐徐伸手,她順勢搭住。帝妃二人並排坐在輦轎中,啟程,儀仗浩浩蕩蕩。
朱縉一襲卵色博袖道袍,雨洗千山翠色浮,即便這般重要的日子也沒穿龍袍,閒寂澹如,坦然自若,似山林清淨的隱逸之士而非皇帝。
車響轔轔,新歲喜慶氣氛氤氳在漆黑的夜空中,鞭炮煙火聲在耳畔若隱若現。御前侍衛肅穆端莊,持刀守護,愈加襯得廂內寂靜。
林靜照平時多親密的事也侍奉過,此刻與皇帝並排,遙感侷促難安。
昏暗中,僅僅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