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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後,潁川被順利攻下,謝沉舟班師回來那日,容梔才明白,他這句話是何意。
青州太守府內,朱紅宮燈高懸,沿那長廊依次排開,似點點流螢。錦緞所制的赤絛,與燦金穗子輝映。
自前幾日青州瘟疫控制住,太守府里的老幼便被府兵一個個完完好好送回家了。
四下僻靜,容梔穿過抄手遊廊,卻不見侍從。
她腳步不由得慢了慢,心底疑惑之餘,愣了一瞬才確信是太守府未錯。
今日是謝沉舟的冠禮,怎的此般安靜,除了她,一位賓客也不曾宴請。
太守府庭中種了幾株海棠。時值深秋,海棠花早已凋謝,只剩枯枝敗葉,光禿禿地佇立著。
容梔緩步入庭,便瞧見樹下獨自吹笛的身影。她停住腳步,呼吸都有片刻凝滯。
謝沉舟身著一襲淡青錦袍,袖口那條蛟龍隨著他手指移動,也似乎騰飛起來,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見他戴冠。靛青色的冠冕,是最簡潔的款式,冠冕上垂下的玉珠輕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察覺到她的到來,謝沉舟停了笛聲,抬眸瞧向她,眉眼間笑意淡淡,溫潤如常。
只是,那雙沉黑的眼眸,此刻卻灰濛濛一片,空洞無神。燭火無法在他眼裡反射光暈,那雙眼融入無邊月夜,比海棠枝丫更為殘敗。
她喉頭一哽,止不住的酸澀湧入鼻尖。謝沉舟的眼睛,瞧不見了。連月高強度征戰,血翳症壓制不住,清楚他病情的凌虛,又因著自己而被調離。
見她遲遲不過來,謝沉舟歪了歪頭,思忖須臾,掏出條絲帶:「很可怖罷?如若阿月不喜歡,我準備了束帶。」
「不是。」容梔搖了搖頭,想擠出個笑,卻又意識到謝沉舟瞧不見。
他敏銳地覺察出,容梔情緒不對,便笑著安慰起來:「其實在潁川那會就瞎了。不要多想,阿月,凌虛醫術不精,治不好的。」
容梔快步上前,扯過他手裡絲帶,胡亂扔在案几上,有些不滿道:「淨胡說。你沒有瞎,只是暫時瞧不見罷了。」
離近了些,容梔能夠清晰瞧見,他平素那雙最為深邃清幽的桃花眼,遮蔽了層厚厚的血霧。
謝沉舟不喜別人近身,從來是自己束髮戴冠。可眼睛驟然失明,他似乎還不太習慣,有髮絲未被梳上去,而是從額角垂下。
容梔伸手想幫他理一理,卻發覺自己夠不到,她撇了撇嘴道:「低頭。」
謝沉舟依言照做。如同肌肉記憶般,他彎腰的角度恰好,容梔輕而易舉便整理了上去。
曾經那麼意氣風發,溫潤散漫的郎君,如今卻連最簡單的衣食住行,都得依賴別人。
她抬手撫過他的眉眼,嗓音雖冷,卻堅定道:「我會治好你的。黎姑姑說了,血翳香粉的研製者,青囊聖手就住在隴西天岳山上。待我找到他,自然向他求解藥。」
謝沉舟捉過她的手,吻了吻,笑道:「阿月救了我好多次。不過這次不要再為我犯險,我會差人去找。」
其實他們都清楚,這只是個傳說,青囊聖手大抵早不存於世上,怎會有人活幾百年呢?更何況天岳山地勢險峻,大抵是有去無回。
然而誰都沒有說破,容梔也笑了,沒再多說什麼,只道:「好。」
之前種種矛盾,似乎心照不宣般,都被兩人拋之腦後,謝沉舟說戰事,也不過是挑著好的談,那些危險與生死攸關,他隻字不提。
環視一圈,依舊空無一人,容梔笑問道:「今日是殿下的冠禮,殿下不請德高望重的長輩加冠,卻遣散所有僕從,獨獨在此等我?」
謝沉舟擦拭著竹笛,動作有些生疏。聞言他停了動作,頗有些傲嬌地輕哼道:「我這一生只有一次冠禮。若跟那些無關緊要之人共度,跟平素有和區別?」
容梔搖了搖頭,卻也未曾反駁什麼。他離經叛道的事也夠多,多這一件,確實不算什麼。
她瞥了眼那頭冠,哭笑不得道:「所以,殿下自己給自己加冠?」
謝沉舟彎了眼眸,取下頭冠就塞到容梔手中,理直氣壯道:「阿月給我戴。」
容梔接過那頂靛青色的頭冠,觸感溫熱,似還帶著他的體溫。她深吸一口氣,竟沒由來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