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還在生氣。」葉珉輕道,「今日過後,你們便能脫離苦海。世道安寧,天下太平,你二人隱居江湖,自由自在,過上神仙眷侶的日子。人是要朝前看的,總想著自己這一路上失去了什麼,如何能過上逍遙日子?」
楊心問疲憊地睜開眼,眼皮打了三層褶子,眼珠斜到眼角,睨著葉珉道:「既然是今日過後我二人才能自由自在,你為何今日便來找我們?」
葉珉淺笑,神色不動。
「因為你今日來找我們,不是為了請我們觀禮,是為了讓我們在三元醮一旁候著,以免事有不測。」楊心問被那幾個弟子提溜了起來,手腕上捆上了繩,倒也不掙扎,也不想掙扎了,「葉珉,謊話說多了,當心把自己也騙進去了。」
兩人都被捆住了手腕。楊心問站起身來,陳安道則被放在了輪椅上,他手上抱著箱子,似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已與他無關。
葉珉將一條鎖鏈扣在了陳安道的脖子上,又看了眼楊心問,卻最終搖了搖頭,擋住了那要上鏈條的弟子。
「算了,不必費這個事。」
那第一一愣:「可是——」
「自斷人頭以掙脫鎖鏈對他來說根本不痛不癢。」葉珉說,「而且陳安道被鎖住了,這就夠了。」
「走吧。」葉珉仍是溫和地沖他們笑,「一切都該結束了。」
穿過甬道,牢房從未如今日這般燈火通明,洞口如一顆明珠落在路的盡頭,一步步走近,那光便愈發刺眼,待走出洞口,春日晴陽似山泉奔涌而下,傾灑在他們眼前。
楊心問驟然開始耳鳴,尖銳的鳴響在他耳邊揮之不去。
他如行屍走肉般踏上了石徑。
從後山出去,沿著石徑穿過涼亭水道,便入了兀盲峰的鎖梯。兀盲峰上山花開得正紅,自索道天梯向下望,雲舒雲卷,金光於其間若隱若現,百花爭奇鬥豔,外出覓食的走獸倏忽踏過花圃,揚起的花瓣紛紛揚揚,飄入宴飲酒席之間。
楊心問望著那蘭花紋繡的筵席,目光再緩緩拾階而上,須臾落到了那熱鬧非凡的天矩宮前。
山上的流民大都早早便來了。仙人宴請,自然沒有遲來的道理,一來便見酒亭,膳亭、珍饈亭、醯醢亭間冷葷熱餚應有盡有,珍饈美酒數不勝數,蔬果鮮食琳琅滿目,大多菜式他們連見都沒見過,好看得叫人捨不得吃了;五湖四海的佳釀在此地似都有存貨,稍一吸氣,便覺得飄飄欲仙,連配菜的小弟子也模樣清秀,舉止得體,似誰家神仙座下才有的小侍童。
「俺的娘誒。」一老媼呆若木雞,「俺這是來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
他們本是餓得前胸貼了後背,卻猶自有些骨氣,不願在恩人這兒失了體面。個個規規矩矩地落座,盯著那菜的眼都綠了,愣是沒動筷子,小孩兒伸手要抓雞屁股,也叫大人狠敲了手,訕訕地收了回去。
直到幾位長老現身,葉珉帶著二人抵達落座,舉杯開席,眾人才低下頭來,對著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
雖有滿席珍饈,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顯然更叫人神往。瘦猴樣的人臉一低,再抬,那小山樣的飯盆便空了,乾癟的胃袋驟然充盈起來,竟也沒有作嘔的衝動,只覺得通體舒暢。
「沒想到仙家竟然連飯食也與別處不同!」那漢子嘴邊還掛著米粒,一併抹下來吃了,邊嚼卻又別想起了旁的事,眼眶一紅,落了眼淚拌米飯吃,「若有這吃食,我家娃兒——」
一旁的婦人忙搗他一下,眼雖紅了,卻是反手抹了淚,提他耳朵道:「你要死啊,仙人宴請的日子,你說這個做什麼!救了咱是恩,沒救是命,狗娃兒沒保住是我們沒能耐,你在這裡給狗娃兒哭喪,甩誰臉子看吶!」
那漢子忙止了聲兒,不敢叫人覺得是他有心責怪,偌大個盆捂著臉,吃吃地悶頭哭,哭了好一會兒才把盆放下,擠出個笑來:「是這個道理,怪我,怪我。」
說著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掬了水來洗手濯面,收拾得稍體面了,才拎起酒壺給盞中倒滿,端著盞走到了長老座前,紅著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鐵永世不忘!敬、敬仙長!」
他說著把盞中美酒一飲而盡,激動之時還嗆了一口,酒液險些從鼻子裡流出來。眾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長也被他逗樂,坐首座的那位年輕宗主亦輕笑起來,對他舉杯道:「救死扶傷,除妖平祟,乃是仙門本職所在,不必言謝。」
說完也一飲而盡,沒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圍更熱,人人酒足飯飽,載歌載舞。那漢子正酣處,倚在妻子的懷裡笑道:「這仙門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兒,酒好,飯好,人也好,挑不出半點錯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兒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點頭,含淚笑著:「狗娃兒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說得好!」旁邊老媼籠著夾襖,眼角的褶子一眯,「說得好!」
幾個孩子圍著她,用竹箸敲擊著碗邊,一邊敲一邊唱著:「乖寶兒來,乖寶兒去,乖寶兒打滾天上去,門兒啊關,門兒啊開,門裡爹娘哭斷腸,爹莫悲,娘莫哭,乖寶兒神仙廟裡坐,病重苦痛脫身去,何故枕濕話離別!」
童謠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飲烈酒。漢子只覺自己就快睡去,朦朧間卻見那年輕仙長旁邊還坐著兩人。那兩人一人披頭散髮,癱坐在輪椅上,瞧不見模樣,但覺得沒什麼活人氣兒;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兩腿架在桌上,意興闌珊地垂眼望著他們。
「那二人是誰?」漢子不禁問道,「怎的那般無禮?」
眾人便隨著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