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道站直了身子,對白歸道謝,隨即抬眼掃向盛瞰,平靜道:「衝撞師長,罰一月的天矩宮掃灑,明日開始,切莫忘了。」
盛瞰臉上的笑意一僵,更純粹的憤恨爬了上來。他手上端著盤子,姚垣慕警惕地盯著他的手,生怕他要把那玩意兒往陳安道腦袋上拍。
可他沒有動,甚至連怒喝一句「我不認罰」都沒有。
而陳安道說完便拿著紙條去找打飯的窗口,對此事不甚在意,好像他真的只是被一個粗心的弟子撞了一下而已。
幾人跟上,留盛瞰一人站在原地。他似一根釘子一樣扎在那兒,扎得很深,卻生了鏽,視線拴在了陳安道已遠去的背影上,那其中似是連著一根名為殺意的絲線,可以無視距離,穿透其間所有的阻礙,扎進陳安道的後頸之中——
「你在看什麼?」
絲線之中驟然出現了斷點。
楊心問在陳安道身後停了下來,忽然轉過身,朝向了盛瞰,往一側歪過了頭。
他的手背在背後,腦袋歪得甚至有幾分俏皮,兩隻眼睜得大大的,半晌用一模一樣的語氣又問:
「你在看什麼?」
一股寒意驟然爬上了盛瞰的背脊。
他發現那雙眼的顏色很淺,淺得有幾分空洞,漂亮的臉上沒有半分瑕疵,人捏的泥娃娃一樣站在那兒,頭往一邊越歪越下,不知何時頸骨竟折出了個方正銳利的弧度來,脖子卻沒有斷。
極似人。
卻又非人。
那薄紅的唇微微分開,楊心問第三次問他:
「你在看什麼?」
第185章 菩薩
我在看什麼?
盛瞰竟一時沒能說出話。
分明從那一天起, 他的視線便不曾移開過。
爐中的空氣已經少到了他快難以呼吸的地步,可他依舊端坐其中。
呼吸變得極其困難,好像有一根鐵杵鑿進了他的胸口般沉重, 可偏偏爐子還不熱。
他渾身上下寫滿了符咒,他不能擅動,會亂了方位, 可若不點火, 那用來熬煮他的蛇毒便會失效, 他這爐丹便要廢了。
這是萬萬不可以的。
可為何還沒有人來生火?
「你們膽敢瀆職……」盛瞰的眼前開始發黑, 他大叫道,卻又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是不是真的傳出去了,「父親要的丹藥……你、你們都敢……怠慢?」
「速速點火……」
蛇毒泡軟了他的四肢。
快點火。
外面亂糟糟的, 雖然每次煉丹的時候外頭都亂糟糟的, 可是這次似乎尤其亂,亂得甚至沒人顧得上來點火。
他沒能等到火起。
爐子的蓋子被人掀了開來。
空氣重新涌了進來,帶著今夜微涼的夜風,他仰頭, 便見潑墨般的長髮自爐頂輕落,似天際垂來的玉階, 縈繞著的那張蒼白的臉似今夜的下弦月, 那般遠, 那般冷。
那雙漆黑的眼靜靜地看著自己, 裡面沒有驚訝, 沒有憤怒, 也沒有憐憫, 和他之後遇到的所有的眼睛都不一樣, 那只是看, 沒有除此以外的任何東西,任何情緒。
須臾,那人開口道:「這裡還有一個,帶走。」
不,他混沌的腦中仍舊在哭嚎:我怎麼能走?我若走了,這爐藥怎麼辦?我是藥引,我好不容易才當上的藥引!
父親,父親,父親呢?
而那人沒有聽見這些囈語,轉頭便離開了,身後的群鴉棲枝,便似今夜的烏雲驟然籠住了月光,他驚懼而憤怒地想尖叫起來,他認得那個圖案,那是他們盛家最深的一筆血債。
他被從那爐子裡拎了出來,看見父親的頭顱滾落在牆角,和其他人的在一處,那人拎起了一顆頭來,又用那雙沒有分毫情緒的眼看著。
「所有的頭顱都要檢查。」那人說著放下了頭,朝著其他人說,「盛家的蠱術至邪至陰,替身、斂息、假死都有可能,全部的屍身都要核對,人首分離,攔腰斬斷的,全部要一一對應。」
周圍人齊齊應著。
盛瞰暈了過去,他做了個夢。
夢見父親的頭在雲間上不停地滾著,慘澹的月光鋪就了一條自天上而來的白色的長路,頭顱沿著那路逆行滾動。
他仰著頭,拉著弓,對準那輪明月,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生怕烏雲又要將那輪月遮蓋了。
「心問。」
陳安道回身喚道:「該走了。」
烏雲隨著明月一同離開,天好像忽然亮了。
盛瞰回過神來時,偌大的食堂里只剩他一人,地上滾過了一張草紙,而不是他夢裡的那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