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心問將酒盞的下沿在桌上慢敲。
琵琶聲隨著香脂氣一同入簾,他抬眼望去,那琵琶女手下越撥越快, 琵琶本靡音,又是在這青樓里彈唱,可在她手下卻見錚色, 激越昂揚非凡。
「不是不行。」楊心問透過珠簾看那女子, 「只是前輩, 你圖什麼呢?」
無首猴不語。
「你本為魔物, 卻在臨淵宗效力多年,培養出了夏家姊妹一般的仙師。當年羅生道上,你也是真心實意想為深淵成人付出一切, 與世家的關係瞧著也不差。」
「可如今你又處處與世家和臨淵宗作對, 有意顛覆人間秩序,甚至誘殺聖女,以至邪祟橫行,還組建這瞧不出目的的萬般仙眾。」楊心問趴在了桌上, 與那石像四目相對,「你這樣——讓我很是不安啊。」
無首猴道:「你疑心太重。」
楊心問大笑:「與你在幻境裡周旋這些年, 我連自己是誰都要時時警醒, 你竟怪我疑心重?」
席間冷寂片刻, 寒窗上紙封抖動, 楊心問卻是忽而推開窗來, 向外一指, 只見隆冬飛雪忽而成了落英簌簌, 外頭一派春暖花開的景象, 此間人卻無半分察覺, 依舊兀自笙歌燕舞,抱爐取暖。
他端詳著那落英飛絮片刻,方轉身道:「你方才說的約定有些意思,若我趕緊了出去,約莫還能在年前看場雪。」
「只是此人心魄在你手上,此境便是你的地盤,很不公平。」
無首猴並不鬆口:「可此事成了,於你有百利,便是不成,你也沒有任何損害。」
楊心問坐在窗台上,一派春景與他桃李般的艷色相映,他哂笑道:「不無道理。」
他說著舉起那小石像,眨眼間將他化作一個小金佛像,朝著台上擲去,同時道:「誓約已成。」
隨著空中盪來一聲「蛛絲既縛」,無首猴便脫離了這石像的桎梏,化作虛影飄出。
小金佛沉沉落地,而後翻滾兩下,停在了那琵琶女腳前,在周遭的碎銀銅板楹花間顯得分外惹眼。
樓中一時鴉雀無聲,那琵琶女亦手下一停,一旁的侍女愣神半晌,接著連忙拾起那金佛,手都在打顫。
何等闊綽!何等一擲千金!
「多……多謝這位公子,我們笙離姑娘——」小侍女抬眼,卻見楊心問掀簾頷首而出,面上帶笑,緩步走來。
他一身勁裝作劍客打扮,眼裡面上卻盪著說不出的風流來,偏偏生得俊俏非凡,於是那風便成了風雅的風,流又成了清流的流。
雖然此人在煙花地里扔佛像,必然是紈絝到了邪門的地步,可那又怎樣——這位爺可太大方了!
「這東西沉得慌。」楊心問嬉笑道,「笙離姑娘彈琵琶彈得好,又美得像觀音菩薩,忍不住送了出來,也不知姑娘會不會嫌我唐突?」
琵琶女頷首,杏眼微垂,謙恭卻又不至於諂媚地款款行了個禮:「謝過公子抬愛。」
「好說好說。」楊心問浪蕩道,「只是我還是頭一回來這個——」
他遲疑片刻,那小侍女便很是貼心地答道:「蕊合樓。」
「不錯,不錯,蕊合樓,也是頭回見到這樣美的姑娘,聽到這般樂聲,著實失了魂。不知在下可有幸請笙離姑娘與我對酌一二,品酒論曲?」
小侍女面露難色:「這……」
她烏黑的眼一咕嚕,見笙離不答不應,忙道:「倒是不巧,今日笙離姑娘要在大堂彈曲,怕是得擇日再陪公子了。樓中善樂美貌的姐姐還有不少,翠青姐姐和鶯兒姐姐今日都得空,我去尋她們出來可好?」
楊心問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似是對旁人不感興趣,低頭看著笙離手上的琵琶,忽而又揚起眉來:「這琵琶模樣甚是古怪,笙離姑娘,能借我瞧兩眼嗎?」
那琵琶確實古怪,鳴箱竟並非梨形而是指形的,這樣的形狀,能發出聲音來都算不錯了,偏偏比尋常琵琶的音色還要更亮。
方才還垂眼色平的笙離此時卻忽然抬起頭來,抱著琵琶的手卻是下意識收緊了些,隨即卻又輕呼一口氣,利落地將琵琶推出,笑道:「不過尋常玩意兒,公子不忙,且細細看。」
楊心問接過來,借著樓里明亮的燈光打量了一番,那琵琶的鳴箱背後凹凸不平,似兩隻人手合攏,他的手自其上拂過,又輕敲兩下,聲悶音濁,是敲在皮革上才會有的動靜。
最後,他將琵琶抬起來,湊到鼻尖嗅了兩下,輕佻道:「笙離姑娘弄弦調音時日已長,竟叫這琵琶都沾上了女子香,當真叫人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