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的無首猴聞言竟也是偏頭過來,那張碎花樣的臉上千面交錯,有些嘴角嗤笑,有些眉眼帶煞。
陳安道爬起身來,抓著楊心問的手肘:「千面人是百年前的大魔,心智堅不可摧,你真當自己會有勝算?」
他終於露了怯,楊心問趁其不備,把人壓進了懷裡,叫他聽自己的心音。
那心音有力而清晰,像在人耳邊敲鑼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人潸然淚下。
「我贏不了。」楊心問說,「一次,十次,百次,哪怕在幻境中與他交手上千次,我恐怕也不是對手。」
「但是我不會死。」楊心問看著天邊高遠的雲,「死不了是我此生最大的噩夢,只要他動用魘夢蛛網,便殺不死我。」
這法門已昭然若示。楊心問能在幻境中一劍捅進無首猴的心臟里破陣,那便說明幻境之中心魂能分勝負,既有勝負,卻沒有生死,只因他無首猴死靈成祟,他楊心問亦尋不到死門。
幻境之中,心魄愈堅者勝,勝者掌幻境虛相。
可幻境皆迷瘴。
陳安道半晌啞聲道,「你還會回來嗎?」
「迷瘴萬相,你怕我不識路。」楊心問頓了頓,「我也怕,所以你要時時喚我名,我一定聽得見的。」
他說著猛地一滾身,又將陳安道壓在身下,威脅道:「夢中十載不過外界一瞬,你別不等我,急匆匆得便去祭那個狗屁三元醮。」
陳安道伸手摸他眼尾,那裡有個血點,明晃晃得占著他師弟的臉,叫人看得生氣:「你若遲遲不出來,我又有什麼辦法。」
「你不等我。」楊心問拉開了陳安道的衣領,那裡的齒痕還在滲血,他就已經不管不顧地咬了下去,「那便是你沒良心!」
陳安道悶哼一聲,手上卻也發了狠,硬是要把那血點給生擦掉,險些刮到楊心問的眼:「是你非要離我而去,究竟是誰沒良心!」
楊心問咬出一道印子,聽人控訴,便又不去舔血來喝,鬆口憤憤道,「我此行不只是為了撈那百人回來,更是要跟無首猴做個了斷。他拿捏著我為心魄的秘密,又用魘夢蛛網拴著我,我不與他了斷,如何能放心與你私奔?你連這都不等我,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
「你讀書寫字時要將我支放在對面,看一頁書便要看我一眼,寫一行字便要與我說一句話。」楊心問抓著他的手,又偏頭在陳安道手腕上下嘴,「就寢時要將我放在你床上,親我抱我,哄我愛我,不許與我分蓋兩床被子,不許與我用不一樣的枕頭。」
這世間最親密的夫妻也不過如此,什麼荒唐話楊心問竟都說得出來。陳安道想抬手堵住他的嘴,想敲他的腦袋叫他不要再胡說,可他一概不捨得。
他只捨得叫自己白白落進楊心問的眼裡,觀水聽濤,離岸濕衣,沉舟浪里,萬劫不復。
那血點擦不明白了。
「你要時時想我,時時喚我,我都感覺得到。」楊心問慢慢闔眼,自眼角滲出淚來,「不要去那什麼三元醮,留我一人在裡面,我怕一睜眼就看不到你了。」
陳安道伸出了手,他哪裡也逃不開了,便只能將他的心愛攬進懷裡。
「我等你。」
楊心問的兩指已經在虛空中抓住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那根線。
他站起身來,卻還要惶惶然地回頭再說:「別騙我」
陳安道說:「我不騙你。」
得了這句應允,楊心問復正過頭來,朝著無首猴走去。
日浮青蒼之上,秋實山崗之後,可見人間街巷。
他一步步走近,虛空之中,那只有他和無首猴能看清的細密絲線已繞上了他的五指,像是只為他一人準備的天羅地網,一道明目張胆的殺身陷阱。
街巷以東,便見東川,東川繞山行路,載著東西兩相的貨物遊人來往,船上畫舫疊影,兩岸玉閣瓦黛,一路商旅不絕,人聲鼎沸。
楊心問站在了無首猴面前。
無首猴那張破碎的臉上,額角生出了一張口來:「何必如此?」
李正德見狀又給他封上,可他的下巴卻又長出一個來:「心魄本是半道魔物,為著庸常之人自尋死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