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挽了挽自己耳邊的碎發,又在自己的褲子上擦了擦帶了些熱汗的手,慢慢地站起來。
「俺、俺是住西岸口的漁村的……」婦人說話顫顫巍巍的,帶著些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說話的拘謹,「俺爹、俺男人、俺兒子,都是擱哪兒出海捕魚的漁夫,魚撈上了,俺就拉著去賣,每月的兩次集市都能賣好多,咱家不富貴,但日子過得也是很好的……」
她的臉上是驚懼不已的表情,似乎無時不刻在做一個醒不來的噩夢,過境的候鳥西斜的風,世間的所有事物都在雕刻著她的恐懼,只有這段往事能叫她稍稍感到一絲的心安。
也就是這如柳絮般飄渺的心安,也在倏忽間飄散了。
「可是後來,官差來趕俺們村的人,說是有仙家要圈這片海來修煉,咱們不能再待那兒了。村裡的男人沒有答應的,咱們靠海吃海,拜的是海里的神仙,會的本領跟營生全是這海裡頭的,哪能離開呢?咱們人多,官差勸了兩次便再沒來了,俺、俺那時……還以為是他們怕了咱呢……」
婦人的手抓著她自個兒的衣角,一開始原是用來擦汗的,但是眼下卻已像是再松不開手,略一鬆手,她那顫生生的魂魄便要隨風飄遠去了。
她低著頭,只敢看著自己泥濘的鞋尖。
「然後他們就來了。」
「一個個的,能飛天,能御劍,撈魚都用不著沾水下網,往海里一指就是一聲巨響——真氣派啊。」
真氣派啊。
真了不得啊。
「我們都在那兒看傻了。那天本就是出海的日子,男人大都不在,主事兒的就只有一個村長和李家的小花兒,村長也跟我們在一塊看,只有小花兒覺出了不對,叫我們趕緊跑。」
「小花兒能幹,懂事,還是我們村里最會操船的女人,平時都跟男人一起下海的,只是那天來了月事,才留在了岸上。」婦人摩梭著手,仿佛那雙手沾了淮山的皮,瘙癢難耐,扣撓的聲響連坐在遠處的為生都能聽見。
「她說天色不對,風向不對,海流也不對,要各家的人都帶著細軟跑。俺們都想聽她的,可那天家裡的男人都在海里,俺們跑不遠,只是讓花兒趕著上了附近的小山頭,從那兒還能看見家,看見不遠處的海面。」
「俺這輩子沒見過那樣大的浪。」
她的手停了下來。
「跟天倒了樣的,幾十個人壘上去都不如那浪的一半高。那浪又高又長,朝著整個海岸鋪天蓋地而來。我們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不曉得怕,也不曉得叫,只有小花兒氣瘋了,她說那群修仙的在殺咱們的海中仙,護佑了咱們祖祖輩輩的海中仙。」
「俺沒出過海,也沒見過海中仙,但我們都知道那是真事兒,海中仙大如小島,從不近岸,但能保海平,保天氣,從俺太爺那代,就沒怎麼出過大海難,都是海中仙保佑的。」
「他們要殺海中仙,那就是要咱們的命。俺那會兒還沒想明白,卻看見密密麻麻的船往海岸邊漂,俺瞧見了,大伙兒的都瞧見了,那些船有的爛了,有的翻了,有的還規規矩矩地像是沒事兒,但裡頭沒一個還有人的。」
婦人頓了頓,聲音越發尖銳了起來。
「那時候俺才終於明白生了什麼事兒。」
巨浪擎天,烏雲密布,海流湍急,那翻了船的哪裡還有活路。她們就站在那小山坡上,看著自己的家人葬身海浪之中,看著自己安穩的人生被撕扯出一道再補不上的裂縫。
「帶著孩子的女人大多跑了,留下來要跟他們拼命的,都是些一無所有的女人。」婦人雙手捂著臉,顫抖道,「俺也啥都沒有了,但是俺不敢,俺好怕那浪把自己卷進去,好怕那些人金光閃閃的劍,俺沒膽量跟他們拼命,只敢跑。」
「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那是個沒什麼人會經過的漁村,每月的集市都要趕好遠的路才能去,俺跑得比驢子要快,比其他帶著孩子的女人都要快,等俺停下來時,連浪花的聲兒都聽不見了。」
「俺逃出來了,再聽見俺故鄉的事兒,便是說海怪作祟,那群修仙的前去鎮壓。可鬧事的分明是他們,如何就成了海中仙的錯了呢?俺想不明白,俺不聰明,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可俺想村子恢復原狀,俺想回家,大師說成了仙就能回家,今日俺終於要回家了。」
她說得越發急切,那巫偶被她捧在懷裡,上頭鮮血淋漓的,她也不嫌棄,像是想要將它縫進胸口那般珍視。
婦人擦了擦手——她似乎一緊張便要流手汗,這是她這輩子最要緊的一刻,她怕手心滑膩得刀都拿不穩。
她自衣襟里拿出了把刀。那刀又舊又髒,還隱隱有些乾涸的血跡,應當是用來殺魚的刀。
「俺、俺是半海仙……」她抓著那刀,先是在自己胸口比劃了下,害怕力氣太小捅不進去,又在自己喉嚨上碰了碰,似是被那涼意嚇到了,最後伸出了手腕,刀子在手腕上滾了兩滾,連點血都不曾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