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認識師父?」
火光撲朔,楊心問瞧著那黃紙跟個燒著的撲棱蛾子樣的晃眼,照得陳安道的面容在他面前也晦暗不定。
「世家子弟大多出身臨淵宗。」陳安道說,「且家父現任臨淵宗實沈長老,掌戒,只是近年身體抱恙,方閒居在家,不來宗派露面。」
楊心問眨眨眼睛,無不艷羨道:「那豈不是日後有什麼考核測試,師兄都不用發愁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陳安道嚴肅道,「家父向來奉令唯謹,我亦不是此等五馬六猴之輩。《當行》你已能通篇背誦,『克己奉公,方領矩步』,我望你能將所學內化於心,莫再說這種輕妄之語。」
這便是真不高興了,楊心問覷著陳安道面色,從善如流道:「是我不好,方才胡說八道,師兄你別往心裡去。」
他拿捏得當,陳安道的氣只能生到一半,便又默默地散了去。最後只是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沉默地繼續拉著他前進。
「師兄莫氣,方才說那邪祟——」楊心問有意緩和,話鋒一轉道,「其實也說得過去。」
陳安道吃不准他是不是在信口胡說,沒有回話,只偏了偏頭,示意他說下去。
「師父此去時日不算長,且上山前我便聽說南面的平罡城裡鬧了邪祟。師父去除的祟,可就是平罡城裡的玩意兒?」
陳安道點了點頭。
「那便是了。」楊心問說,「平罡城我雖沒去過,但那城的城主對修士的厭惡也算是遠近聞名,若非師父這樣的高手,尋常修士去了,讓城裡的百姓殺了也未可知。」
光影一動,身前的人猛地駐足。
楊心問感到握著自己的手用上了力,而發力的人卻似是渾然未覺,一雙鹿眼瞪得極大,瞧著像是看到了什麼豺狼虎豹一般,訝然望著他。
這四目相對之間,楊心問只感到莫名其妙。
「師兄,你怎麼了?」
「你方才說……那平罡城的百姓有殺修士的念頭?」
「對。鎮上的腳夫大爺說過,那城裡的百姓最是不待見修士,就算並非修士,一旦出了平白通了靈脈的幼童,也會被他們趕出城去。」
「這又是為何?」陳安道問道,「修士與百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會有這等深仇大恨?」
「井水不犯河水?」楊心問聞言不解,「師兄糊塗,莫說別的,便是今日你我所用的飯食,難道不是出自民間?」
「那飯食……」
「山上雖有密林,但除卻妖獸,我未曾見過有專人去狩獵。宗門內亦無稻田麥田,果蔬菜園,若非民間供給,我們今日所用,又是從何而來的?」楊心問說,「便是民間小兒也知道,朝廷賦稅本就有一份是撥給修真眾門的。修士不事生產,又少有得道者能超脫凡俗者,衣食住行哪一項能離得了民間凡人?」
這本是顯而易見,理所當然之事。
可陳安道眼中恍惚卻是萬分真切,楊心問觸及他眼底動搖,方才知曉,原來對這些世家修士來說,民間凡塵果然如浮塵飛絮,若不提,便是窮盡此生也未必能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仙家道長不問世俗凡塵,平常妖邪出沒,也從來不管不顧,只有動盪天命的大邪祟問世,天座蓮才會降下神諭,叫修士下界除祟。」楊心問說,「平白吞人錢財,卻並不保人平安,雖尋常百姓不似平罡城那般對修士恨得咬牙切齒,可心有不滿才實屬平常。」
「見了你們的面,我等凡愚『仙君長仙君短』地叫,不過害怕修士手中長劍,袖中符紙罷了。」
望著陳安道眼中如將傾大廈的動盪,楊心問平白生出一陣快意。他眼前閃過那長街上乞兒遍地,自己和阿娘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模樣。
那聲譏笑無師自通,他只覺自己面目猙獰,卻不知是笑陳安道掩耳盜鈴,還是笑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便將那些苦難盡數拋於腦後的沒心沒肺。
「賤民凡愚雖入不了你眼,但終歸還是人。」他說著,看那火光搖曳,照得陳安道的眼底似有流金翻湧,細碎的金光被漩渦攪碎,散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不然你以為呢,師兄?」
第9章 驕矜
楊心問跟陳安道溜得快,壓根沒給葉珉拽住的餘地。他酒不敢喝,飯不敢吃,又渴又餓,還要聽著徐苶平那剁肉聲,只覺前路黯淡,今日這雲凌峰,他怕是下不去了。
葉珉將扇子一開,在面前搖了搖。半晌只見徐苶遙起身給他斟了杯酒,杏眼望了望他,輕道:「愚弟無禮,卻也不至於使些下三濫的手段,你不必擔心。」
徐苶平心性如何他葉珉怎麼知道,可這酒都已經送到面前了,他便是不喝也得喝。於是將那扇子一合,放至一邊,接過酒盞,朝著徐苶遙淺笑,視死如歸道:「這說的哪兒話,不過是今夜風涼,我怕酒喝多了頭疼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