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這樣膽小內斂,怯懦到連有疑惑都不敢求問先生,所以從一開始,自己就將他當成了棄子。
梁歸舟背過身,闔上了眼眸。
可縱是他不去看,腦中仍像千團白絮揉皺,墜滿亂麻與孑孓,在腦海里翻天覆地,嗡嗡作響。
殘陽將天幕割裂,暮色里落日映滿地昏黃,隱隱約約照見他心底的戈壁,照見戈壁上無聲碎裂的微小縫隙,漏入一寸熱忱的餘暉。
他陡然拔腿狂奔向宮殿,幾乎像一隻振翅的雁,用盡生平全力沖入殿中。
梁去雨瑟縮於木堆中一隅,想自己此番是必死無疑了,卻在漫天火光中,望見梁歸舟撥開濃煙朝他奔來。
仿佛孤島外的無邊荒海上,終於有一葉孤舟逆著風駛來。
梁去雨的眸光漸漸亮起,心底枯竭的希望被重新點燃,大聲呼喚:「四哥!」
而轉瞬間他又蹙起眉梢,朝更深處躲去。
「四哥,你別管我了,你快跑。」
梁歸舟置若未聞,頂著濃煙走上前,連人帶衣一股腦兒將梁去雨拎起來,背後烈火如急浪湧來,他抓著梁去雨的手臂快步往外逃。
未料頂上還有梁木在墜落,梁歸舟餘光瞥見時,他下意識推開梁去雨,自己再想抬步欲奔時,已是來不及躲避了,整段木塊直直砸向大腿。
梁歸舟跪倒在地,痛得倒吸一口涼氣,額上的汗已不能分辨是火焰烤出的熱汗,還是因腿上斷骨的疼痛冒出的冷汗。
梁去雨急忙去扶梁歸舟,分明自己瘦削得像一顆病柳,卻還要咬緊牙關攙扶著梁歸舟逃離。
火光衝破了雲霞,似乎連黃昏里的風都較以往鋒利。漫天皆是烈焰過後的灰燼,無邊無際地恣意飛揚,如一場酣暢的雨。
……
沈府。
「所幸只是擦傷了背骨……」
「多謝大夫。」
「沒有什麼大礙,只需……」
斷斷續續的對話聲傳入耳中,江休言眉關微鎖,脖後不知覺漫了一層薄汗,浸濕枕衾。
他下意識攥緊懷中的帕子,以為濃煙與災火還在蔓延,可鼻息間卻不是嗆人的煙味了。
所聞到的分明是月色下青山尖的細雪,與山風共溫軟。
他恍惚顫了顫睫,睜了兩回才終於將沉重眼皮睜開,便見案前歲歲輕握香箸,燃點薰香。
聽見臥榻上有聲,歲歲回過頭去,見江休言已坐了起來。
「大夫叮囑了,不宜下床走動,需先靜臥幾日。」
歲歲說時語句極淡,像不願任何人感知到她那時奔向永延殿的急切。
江休言便依聲半靠在塌間,遲疑了很久,問:「我囑咐過夫子,叫你不必因我涉險,你怎還來?」
歲歲放下手裡的香箸,話語略急:「若我當真不來,你當如何?」
她有些責備,有些惱,但還是將這些情緒壓下,以一貫的從容自持之態處之,於是放慢了語速,說:「去年行宮下,你說與我共赴一場雨。」
「卻是不做數了?」
江休言一愣,那時快意灑脫,連冬風都要為他壇中酒作歌,便毫無忌憚迎風披雪,便與她訂杯盞之約,世間的風雨都敵不過一場宿醉。
彼時他不解歲歲何故苦收稜角,如蠶般將自己縛入繭中,萬事調和折中。如今他解了,歸國後,他也見過太多詭術與欺詐,也迷惘到險些失其道。
幸而明月亘古,長風未歇,那些自我與傲骨一直頑固地挺立著。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與你說過的話,從未有變。」江休言頓默片刻,再道:「我也亦然。 」
自江左重逢,再到京都種種,若說不曾覺察到歲歲刻意的疏遠,自是假的。
他怎會不明白,她曾經幾番的剖白心跡,只換取一片隱瞞與不辭而別,她心有疏離,也是自然。
所以,縱使這些誤會和齟齬化作千重山阻隔在其間,他也甘做愚公移山。
歲歲一時忘了拿起羽塵清掃爐邊香灰,只覺愕然。
自己不是沒有疑慮過,從沈年到江休言,從書院紈絝到一國儲君,他當真還能道心如一,不負長燈,固守身體裡的白雪與烈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