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有意無意的偏袒,對於歲歲的亂寸之舉,平華帝卻不曾過問。
回宮時,月朗星稀,歲歲與沈年擦肩而過,凜冽的風掀起他颯爽的白袍,她餘光瞥見被他緊攥在手裡的帕子。
歲歲快速收回視線,心底綻開一場煙火絢爛,須臾又歸於平靜。
人世十五載,她懂得明哲保身,圓滑處世,如今日這般出格之舉著實是實實在在頭一遭。這一剎的平靜不是後悔,而是隱忍。
她要自己永遠清醒,於是連那份喜歡都是隱忍而克制的。
歲歲沒有直接回鳳陽宮,而是被詔去了福寧殿。
殿中,平華帝正席於棋盤前,這一幅殘局是上回與沈夫子對弈時留下的。
平華帝朝歲歲招了招手,和藹笑道:「歲歲,你過來替朕看看這棋該如何解才好。」
歲歲應聲走過去,盯著已成定局的棋盤。
她的棋術不算精湛,也辨得出此局是黑子占了上風,白子若想破局實在是微乎渺茫。
平華帝問:「可是不能解?」
歲歲深思小許,忽而一笑。手執棋盤角落裡的一粒白子,逕自下在棋盤中央,局勢轉瞬間便被翻覆。
「很多棋並不會按章法來,而是直接將軍。」
殿內泛著淡淡涎香,夜風倏然闖入窗門,歲歲清泠的聲音與囂然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像是被不可控及的東西在心上觸了一觸,不知何物,不曉何名,這樣的未知令平華帝的眸光沉了下去,威聲道:「跪下。」
第10章
歲歲無聲跪在地上,素色裙擺曳地,在滿屋子的金碧輝煌下,竟生出一絲蒼涼。
平華帝盯著她方才下的那枚棋,問:「他真有那般好?」
從香爐里升起的青煙燻在眼前,刺得雙眸微疼,歲歲只是笑了笑:「女兒不知父皇說的是誰。」
「長大了,都開始同朕裝糊塗了,」平華帝蹙了蹙眉,將那枚白棋放回棋罐中,又問:「你可知朕為何讓你跪?」
夜風拂亂髮絲,歲歲微垂首,月光映照著她蒼白的面頰,應是這幾日勞心所致,本就單薄的輪廓愈顯瘦削。
她啟唇時語氣淡如水:「是因女兒今日之舉有失分寸,不思大局。」
「錯,」平華帝說著執筆在明黃錦帛上寫了幾行字,而後抬眸道:「雁行百里斷離腸,其意不在行,而在斷。」
「旁人都說,朕這一眾子嗣里你是最通透的一個。」他突然長嘆一聲,道:「所以有些念想,該斷時則斷。」
言罷,平華帝拿起玉璽在錦帛上蓋下章,說:「賜婚的詔書朕已擬好,明日便準備接旨吧。」
這一樁婚事,其實平華帝也藏了私心,北方流寇縷縷犯境,鄰邊靖國又是個變數,朝中短武將,他欲坐穩江山,須得攏下將軍府這條心。
歲歲抬首應道:「女兒遵命。」
那一瞬間月色直直落進她眼底,溫軟的眸里竟有驚心動魄的灼光。
平華帝喚歲歲起身,正要叫她退下時,忽又喊住:「歲歲,好好瞧瞧自己的雙眼,你自己都不曾發現自己眼底的光有多執著。」
……
翌日,日光鼎盛,明媚得仿佛要將人灼傷。
算命的說此乃百年難得一見的黃道吉日。
就是在這樣的吉日裡,趙無塵接下賜婚的聖旨。
梅花不知何時開滿了後山,無限柔和的冬陽在身上灑下金色光影,一潮又一潮的浪淘拍打在心檻上,他道不明這番情緒,只是覺得心尖滾燙。
趙夫人告訴無塵,這個字叫「情」。
青山腳下,沈年為賀濂江埋冢於此。
沈夫子安慰道:「濂江一生好書,如今長眠於青山書院旁,也算是歸根了。」
「習書潑墨,立志為民,到頭來竟死在權勢手裡。」沈年說罷,揚手將筐中紙貫一撒而盡。
漫天蒼白的紙貫在日光下折射出清透光亮,如青山落雪。
「褫職,禁足,這就是大鄢對兩條無辜性命的交代?」沈年問,眸底滿含諷刺。
沈夫子:「你把宋岐蒼弄得失了心智,六殿下因此失勢,如同廢他雙臂,皆得到了相有的報應。休言,濂江和賀姝到底只是一介布衣,倘當日沒有元暮公主與四殿下出面,這事怕只會不了了之。」
「我不明白,人命也須分貴賤麼?」他定定看著沈夫子,試圖從夫子那雙慈慧眼眸里尋一個答案。
夫子卻不答,只道:「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注)
這話語如一桿楗槌在沈年心上敲了一敲,帶出思緒里的一點清明,卻又捉摸不住。
沈夫子看著沈年緊蹙的眉,隨即換個話題說:「今日陛下給元暮公主和趙公子賜婚了。」
沈年愣了愣,眉目中閃過一剎失神。
他眸光淡了下去,最後只說:「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