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的宮牆下,雪落了滿頭,仿佛一瞬間,他們都白了首。
沈年問:「值得嗎?」
歲歲望著他,雪在眉心間消融,落進眼裡,晃似長夜裡一盞孤燈,乍破天光。
「既行事,便不問值不值得。」
好半晌,沈年默不作聲,眉目里隱有霧氣,遠處有巡夜的侍衛朝這邊走來,他看了看歲歲,道一聲「冒犯了」,言罷扶上歲歲的腰肢,縱身一躍,腳尖在宮瓦上踩過,青衣划過夜空,融為一色。
那是歲歲頭一次離他這般近,近得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還有身上馥郁的梨花酒香。
他輕功極好,疾而穩,在這墨色長空里劃作一道弧線,她被他扶著,半點也不覺得顛簸。
待回到地面,已離皇宮有數十里之遠。歲歲將將站穩,一道寒光倏地擦著面頰掃過,濺起勁勁寒風,沈年從腰間抽出匕首,反手挑落來人手裡的長劍。
歲歲被掩在沈年身後,視線越過他清削的肩頭,她看見三五個著黑袍的人,帽子兜住他們的臉,不見容貌,月光映在一柄柄長劍上,把劍光折射得清寒逼人,寒光照進黑袍人的眸子裡,化作無邊殺意。
黑袍人執劍刺向沈年,出手皆是一擊斃命的招式,沈年徒握著匕首,挑翻迎面而來的長劍。
兵器相撞之聲,皮肉綻開之聲,仿佛都臨著歲歲的耳膜炸開。
黑袍中有一人見攻擊沈年討不著上風,當下揮劍朝歲歲斬來,沈年伸臂摟過歲歲,那長劍堪堪划過她的腰際,腰間象徵公主身份的令牌被斬落,金令明晃晃地躺在雪地里,幾個黑袍人見此金令皆是一愣,詫異地看了一眼歲歲,旋即收劍而走。
歲歲拾起自己的金令,復看向沈年,這一番打鬥間,他額上已涔滿細汗,方才又用傷臂護下歲歲,臂間的傷口再一次掙裂,潔白的帕子上染了幾點朱紅,和著暗淡梅香,肖似迎風寒梅,百折不回。
沈年咬牙撕下袖間布帛,信手在傷臂上纏了兩圈,扎了個奇醜無比的結,道:「公主現在該如何自處?」
他雖是這麼一問,語調卻冰冷,並無關心之意。
歲歲思量少時,道:「我半夜離了寢宮,半道而歸只會惹人非議,」她看向淌在雪地的鮮血,「只能將計就計,假作遇刺了。」
身為將要及笄的少女,大鄢唯一的帝姬,她須得穩重自持,不丟了天家顏面,清眸掃過沈年的眉目,她想,自己最不願的還是因為她的身份而牽連到他。
她伸手抽過沈年手裡的匕首,刀光如水,在月色下折射出清涼的異光,仿佛白綾滌盪在波光粼粼的湖中。歲歲握匕首的手法尚顯稚嫩,下手卻毫不含糊,一揮一揚間,手臂上被剜出一道深長的血口子,鮮血沿著手腕滴到雪地里,化成好看的妃色。
「既是遇刺,自然要留點證據。」歲歲解釋道,月光灑在她瘦削的身骨上,清致單薄,她把匕首還給沈年,逕自朝山野里走去。
只要在這山野里平安度過一晚,明日一早宮裡的人自能順著線索找到她。
一望無際的白里,她拖著黛色長裙,腕上是觸目驚心的紅,於漫天清寂下,迎風而上。
沈年望向歲歲清瘦的背影,他知她向來是八面玲瓏處世圓滑,可此刻她的背影里卻透出一股決然,雪沫子和著風沙,在沈年的心裡繞成一個結。
他今夜虧欠了她。
沈年自認並非通透之人,不願和旁人欠下債果。他提步追上去,眼底映了滿月清輝:「今夜事因我而起,你既要在山野里度過一夜,我便該護你一夜。」
第3章
山野間本就寒氣重,雪沫子落在身上化成水,就像冰刀子扎進皮膚里。歲歲背倚著一顆枯樹,眉睫間不知何時覆了層霜,嘴唇凍得發紫,她將頭埋於膝間,渾身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尋不到引火的工具,沈年索性把外袍脫了,披在歲歲身上。
雪打濕了他裡頭的單衣,寒意浸骨,他脊樑卻挺得筆直,負手而立,任風雪來襲,彼自巋然不動。
歲歲扯了扯身上衣袍,眉目氤氳:「你穿著,別凍壞身子。」見沈年無所反應,又道:「出了宮,便不必顧忌我的身份,你且照顧好自己即可。」
沈年聞言神色一滯,回眸看著歲歲,眸里隱有風雲翻湧,他眼底的灼光恍惚炬徹長夜。
鶴唳、雪月、霜天,俱襯映著他神情上那份鄭重的「世皆醉而我獨醒」。
沈年:「我從未忌憚過你的身份,也並非因為其他,只是不想心有虧欠。」
宮裡人的思想大多僵成了鎖,困在那方名叫「位階之分」的黑屋裡尋不到開鎖的鑰匙,但沈年是恣意的,他的「自我」永遠立於萬物之上,就像漠北黃沙上高懸的上弦月,尖銳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