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歲歲抱著錦盒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檐外的風雪不斷往人面上掀,好一陣刺骨寒凍。她別目望向青山書院裡,門後冗長的青石道宛作一汪幽深的長河,楚河漢界般把她與那人的界限劃分得清晰明白。
原是想借著致謝夫子的由頭見他一面,倘及笄後阿娘執意定下婚事,只怕她便再沒見他的理由了。
宮牆下的人,從來身不由己。
富麗巍峨的宮牆裡頭,什麼都有,獨獨沒有盡頭,人被困在裡面,仿佛也化作了重重宮牆,一生望不到頭。
檐外風雪交加,書童恐怠慢了公主殿下,又恭敬道:「殿下,外頭這雪太大了,殿下若不嫌上屋裡歇會。」
歲歲沒猶豫地點頭,她應感謝這場雪。
書童在前頭躬身引著歲歲上主閣小憩,又取來上好的銀骨炭點著,驅寒取暖,待一切安置妥帖,才又抱著掃帚去外頭掃雪。
屋內漸漸燃起暖意,門窗半開著,歲歲平目望向屋外,外面飛雪越落越大,如斷線的珠簾撲簌簌落在地面,頃刻將青石道染成一片花白。
幾丈之外立有一座孤亭,隱在雪簾之後,朦朦朧朧,好不真切。
歲歲眉黛輕輕挑了挑,望見亭中坐著一人,風雪把視線遮得模糊不清,亭中人與雪色融為一色,她卻一眼認出了他。
白袍勝雪,玉樹琳琅,京都再無人及得上他的風姿了。
沈年。
她跨過門欄,細雪驟時落了滿頭,腳踩在厚重的雪地里,發出「沙沙」的聲響,天地靜謐,她緩緩朝他走去。
兩人近了時,歲歲瞥見他面上一點微紅,身前倒了幾個空酒罈,手中白瓷杯里的半盞酒被他搖臂晃蕩著。
「你是哪家的姑娘?」聞有來人,沈年眯了眯眼,放下酒杯,起身笑嘻嘻盯著歲歲。
潔白的雪貂暖脖兒把歲歲襯得分外嬌小,雪貂毛呲在她清麗的臉頰上,和著滿天雪色,纖塵不染,可她唇上那抹胭脂色又鮮艷欲滴,恰如枝頭凌霜傲梅,一瞥驚鴻。
一剎混沌間,沈年誤以為是天仙下凡,晃了晃神,待酒意微消,方才看清來人,眼底頓又覆了層霜霧:「原來是天家的姑娘。」
他言語輕佻,語氣散漫,說話間帶著一股濃濃的酒味,卻並不難聞。
歲歲喜歡聽他說話,沈年的口音里沒有京腔慣來的嚴肅拘謹,聽著分外隨性,讓她聯想到北疆平原上最狂野的風,恣意瀟灑,捉摸不定。
歲歲將手裡的錦盒往前一遞:「這錦盒本是想當面交予夫子,以謝夫子教誨之恩,方才得知夫子已外出進修,我想,交給你也是一樣的。」
沈年接過錦盒,隨手置於亭下,餘光瞥了眼亭外的風雪,見比方才小些了,便下起逐客令:「物既已送到,公主請回吧。」
歲歲一時啞然,不知如何接話,猶豫許久,才踱步退出亭台,霎時雪沫子打在身上,把衣發浸得濕濕涼涼,但她脊背仍挺得筆直,立於風雪中,娉娉裊裊,風骨決然。
將行兩步,雙色蓮雲金鏤鞋被地面上冰冷的雪水打濕,思緒間閃過一剎清明,歲歲忽的回首,望向亭中人,笑問:「下月是我的生辰,於宮中設宴,你可願來?」
第2章
伴雪去買傘這個時候才回來,來時衣裳濕漉漉的,活像剛落了水,蓋因天色過早街市上的店面多未開門,尋了幾里才找得售傘的店家。
她撐著傘舉過歲歲頭頂,自己身子則大半截落在雪裡,唇齒一張一合說了些什麼,歲歲仿若未聞,只是望著亭中的少年,風聲獵獵,她不知他回了自己句什麼,亦或者什麼回復都沒有。
伴雪復又問道:「殿下,您在看什麼?風勢太大,我們該回了。」
歲歲收回眸光,手握上傘柄,將傘檐往伴雪那方傾了傾。
跨過門欄時,見那書童仍在階前掃雪,薄雪紛紛揚揚,剛剛掃淨的台階不消片刻又被白雪覆蓋。
歲歲不禁問:「何不等雪停了再掃?」
書童答:「回殿下,是公子吩咐奴才這麼做的,公子說:既風來,便迎風,既雪來,便清雪,雖千萬人吾往矣,休待風停雪止才出頭。」
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細細嚼過這句話,眸中閃過一陣清亮,如長夜深宮的屋瓦下,徒灑了一束金澄澄的光下來,明晃異人。
伴雪聽罷忍不住上前嘲道:「你家公子倒是奇怪,這樣掃下去不是白白浪費力氣?半點不曉得取巧,真是個固執的怪人。」
歲歲回眸盯了盯她,語氣肅然:「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