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令人暢往,我從來不敢奢求。
有時我會想,若是生來就蒙神明眷顧,我的手指或許也能戴著鑲嵌寶石的戒指,而不是布滿凍瘡和老繭。
但轉過街角,回到家裡,灶台里火星的爆裂聲就會把我拉回現實——
發霉的黑麵包,簡陋的棚屋,還有永遠還不清的債務。
我出身平庸,父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農夫,母親則是一名磨坊主,他們是當初因為兩戶家庭家境貧困而促成的經濟聯姻,他們的婚姻就像兩袋發霉的麥子強行倒進同一個麻袋——
磨坊主需要勞力,農夫需要麵粉,唯獨不需要愛情,只有永無止境的矛盾和暴-力。
塔爾里木,或許你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的名字,因為它實在過於偏僻,卡在帝國版圖最邊緣的縫隙里,這裡的炊煙都是歪斜的,飄不到山外的世界,甚至與正常的社會秩序脫節,沒有牧師來布道,沒有教師來啟蒙,連收稅官都會不小心漏掉這個村落。
住在這座村莊裡的人們都是被社會「拋棄」的群體,可憐,又可恨。
我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們沒有接受過正常的倫理教育,狹隘的思想讓他們變得冷漠、自私、刻薄。
我的母親很可憐,她為村民們磨穀物,卻被經常被懷疑「剋扣麵粉」因而只能換取到一點微薄的收入,還經常被人欺負。
最可笑的是父親。這個在田裡永遠直不起腰的男人,唯獨在毆打母親時顯得格外高大。可村民們就愛看這場表演,就像看閹割牲口般津津有味。
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好心提醒父親:「你的妻子今天少給了約翰家半勺麵粉。」於是當夜的慘叫就能讓整個村子的夢更香甜些。
這種情況並不只有我們家這樣,在這個村子裡,女性幾乎都面臨著這樣的困境。在塔爾里木,她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剩在別人口中「那個誰誰家的妻子」。
母親死在那年旱季,乾瘦的身子像一捆曬過頭的麥秸,輕輕一折就斷了。她臨走前死死攥著我的手,指甲陷進皮肉里,可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早已沒了光。
我知道,她不是在
告別,是在用最後的氣力把某種東西刻進我的骨頭裡。
如今我的骨骼也開始咯吱作響。每當父親帶著買主來相看時,我都能聽見自己身體裡麥粒爆裂的聲音。
整個村子的女人都在這樣生長、成熟、然後被收割。
多可憐。
村里已經習慣了女性的凋零,沒有人主動承擔錯誤,都把責任推卸給「女人本身就是無能軟弱的」。
在田裡下活彎腰時,我能感覺到那些黏膩的視線爬滿後背,像蛞蝓留下的涎液。我每天活得都很恐懼,恐懼我長大以後命運會像母親那樣悲慘,但我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
我長得並不漂亮,但還是會接受到那些男人們向我投來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女人們教我往臉上抹灶灰,可我知道這不過是把苦難推遲。
父親並不愛我,他只是想守著我成熟,然後賣給鄰居家來換取一筆豐厚的金錢,就像當初我父母的婚姻那樣。
我不想陷入這種可怕的輪迴之中。
但我,毫無辦法。
夜裡我常盯著屋頂的破洞看,那裡漏進來的星光比村民的眼睛乾淨得多。有時風會把遠方的氣息送進來,我拼命地嗅,妄想著能聞到山外世界的味道——
哪怕就一口。
我害怕長大,因此時常哭泣,極度的悲傷過後就是長久無助的沉默。
我的童年是褪了色的麻布衣,是灶台上永遠溫不熱的糊粥。
父親的目光像冬天的日頭,薄薄地照在我身上,卻沒有一絲溫度。
那些本該被寵溺的年紀,我早已學會在雞鳴前摸黑起床,把凍僵的手指伸進結冰的豬食槽里攪拌。
缺失的愛,讓我的世界只剩殘冷的黑白。
所有人都信奉著生命女神。
可她的慈愛從未照亮過我的命途。
新生或許並沒有那麼美好,就像我,我們,所謂新生,不過是把嶄新的痛苦裝進舊軀殼裡重走一遭。
有一天,隔壁家的那個男孩子想對我動手動腳,極度害怕下,我用鋤頭敲暈了他。
但怎麼會流那麼多血?
鋤頭「哐啷」一聲砸在地上,我只覺得呼吸困難,兩眼發黑。
我,殺人了。
他的父母極度憤怒,想讓我以命償命,我父親沒有聽我的解釋,對這件事坐視不理,無疑是默許了我的「死刑」。
我只能逃、逃、逃……
逃進樹林深處,逃到一個沒有人能夠找到我的地方。
林間的月光被樹枝割得支離破碎,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逃,腐葉下的樹根不時絆住腳踝。有夜梟在頭頂怪笑,那聲音多像買主們打量貨物時的咂嘴聲。
於是我一邊哭,一邊跑。
我試圖逃離這可怕的命運,逃脫這座大山,可我摔倒在地,疼痛讓我難以爬起。
絕望追上了我,我以為我要死了,可我不甘心。
因為,我還沒有真正地感受過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