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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庭間兩匹駿馬嘶鳴,他們廝磨耳鬢,交頸相依。那匹白馬是我父親十數年來的坐騎,我上一次見到他時他已垂垂老矣。他先於父親認識我,我映在他眼底他映在我眼底時他向南秦的蒼穹仰頭鳴叫。他率先吹響迎接君王也迎接我的號角。父親的腳步在我和白馬雲追四目相對後緊跟上來。父親握住的不是馬韁而是馬鐙。我看到父親生滿老繭的手指一攥一斜,向下撥正那塊鐵腳踏,下一刻,秦灼踩上馬鐙,翻身坐上白馬鞍韉。

我父親在五月初五為秦灼牽馬執鐙,這被梁史秦史梁臣秦臣共同見證,也被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共同見證。如果按後人對我父親矜功自伐的批駁來看,他是以未來的帝王身份參與這場明山封禪並扮演主角,但我們知道,帝王從來是被墜鐙執鞭之人。我父親對秦灼前所未有的破例似乎是一種徵兆,在長安女帝退位引發的歷史地動後,部分智者察覺,秦地南隅正醞釀一場更加狂暴的大海嘯。君王近乎折節的禮遇,如果沒有壓迫與威嚇,那就成為一種發自內心的愛重。愛是人生的蜜糖卻是歷史的砒霜。愛是青春熱戀的蘭因也是十年之癢的絮果。愛是為嗜甜如命的秦灼特意調製的飴糖鴆酒,也是為我苟延殘喘的父親專門賜下的至苦芝草。愛是甘瓜苦蒂,也是冰山烈火。

一時之間,樓門打開。宮門打開。城門打開。所有正門全部打開。我父親為秦灼牽馬直走到溫吉王城之下,昔日的昱都之名已經被新君妹妹的閨名取代。我望向秦篆鐫刻的我姑姑的名字,天邊響起赤色大旗和玄色大旗並肩招手之聲。

我父親鬆開白馬馬鐙,翻上黑馬馬背。

秦灼抽響第一道鞭聲。

我父親拔出一把虎頭匕首,割破手掌,接過馬鞭。

城頭,一輪旭日高升。金光四射之處,女祭司高聲唱道:「公苗裔兮光明,汲血胤兮饗宗。」

街側百姓應聲跪拜,祭者釃花以迎。

漫天紅白花雨紛落。我聽見我父親淩空抽響第二鞭。

接著他手握鞭梢往一旁一遞,秦灼接住玉柄,與他共同握鞭而行。

女祭司聲音悠揚:「帝子援斗兮既降,度日月兮飛升。」

蒼藍天幕下,秦灼輕嚯一聲,我父親默契神會地一打馬腹,黑白馬蹄共同奔馳起來。他們手中共持的馬鞭筆直,將太陽的金臉勒出血線。

我聽到百姓山呼萬歲千歲之聲。他們馳出溫吉門時,號角大響,鼓聲大作。音樂的熱浪一層接一層沖刷天際,眾人振臂歡呼聲里,我看向那條馬鞭,突然明白了父親此舉的真正意義。

他心中藏著神也藏著鬼。他那顆鬼神遊戲的紅心臟包裹在君王黑色的莊嚴皮囊里。他的莊嚴並非君臨天下的莊嚴而是修成正果的莊嚴。我飛下高空,緊附在那條馬鞭沾血的紋路上。我看到一根赤紅繩索從父親手腕上奔流而下,在秦灼腕部打上死結。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在這一日甦醒。

我通過父親的眼睛聽到他的心聲。

父親說我不只是要和你許天下,我要和你拜天地。

我們結婚姻。

我相信這是歷史上最隱秘最盛大最無與倫比的婚儀。舉境跪拜,史筆作證,新任梁皇帝首次封禪的壯舉,南秦光明神五月初五的慶生。我相信父親不止一次地思考過一個問題,如果他們的盟誓以兩個政權的血液締結,還有什麼能將他們徹底割裂?就算割裂,果實終將落蒂,他們的斷藤依舊被一枚苦果接續在一起,那他們還懼怕什麼?

我只看到那輪金陽越升越高,掛上大明山峰的青翠髮髻,像一隻碩大金冠。

山上高台上,我父親跪倒,大梁的騎兵跪倒。秦灼下拜,南秦的騎兵下拜。接著,父親割破手掌,我從他心頭的血管里奔涌而下,被他滴進秦灼酒杯。他們把鮮血擠進對方酒里,接吻一樣用嘴唇互相承受。酒樽傾空後,兩頂旒冕三起三落。

天下太陽下,天人借女祭司的聲音高誦:

「一拜天地——」

梁與秦結髮。

他們磕了頭。

這並不是這一天全部事宜的終結,這僅僅是第一個高潮的落幕。夜幕降臨之際,秦灼在我父親面前打開一扇落鎖大門,門開的那一刻特有的香菸氣味撲面相迎,我父親看著面前如山的牌位,頓時明白這是什麼地方。我跟循他的眼睛,看到最前方比肩而坐的兩座靈位,我素未謀面的祖父祖母,秦灼鴻案相莊的一雙高堂。

秦氏宗廟裡滿壁祖宗如同羅漢,高高在上地俯視秦灼和他大逆不道地帶進來的異姓異鄉異教之人。一個秦氏子孫一生只有一次機會帶這樣一個人到祖宗跟前。這或許是秦灼一生中最愚蠢也最勇敢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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