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定從來生死,無情最是河山。三百弓刀追溯雪,十萬離魂叫玉關。千秋若等閒。
去日名登鬼錄,今朝位列仙班。掙斷金枷藍玉鎖,換得沽風買月錢。安臨離恨天。*
第374章 一四〇蕭玠
奉皇年到來前的最後一個夏天,我父親做出一個史無前例的決定。五月初五,他在登基之前,先於南秦明山封禪。
古來帝王封禪,不過兩點由頭,一則符瑞,二則德功。這也成為我父親一生中為數不多堪稱好大喜功的事件,時人咋舌,後人攻訐。但要窺見事件背後的真相,我奉勸各位高抬貴眼,不妨將目光略放到這次封禪的另一個主角,南秦新任大公秦灼身上。
玉升四年五月初五,我的意識猶如天外一株靈草,在肉胎的蒂苗生根前便盈盈誕生。我被一聲遙遙傳來的鐘鳴喚醒,莊嚴又不令人驚悚,由門扇隔絕,聽上去像羊水拍打腹腔的餘音。這道鐘聲之後,我意識的身體漸漸輕盈,如朝露,如飛電,如羽毛般地升騰到半空。我盤踞在南秦光明台特有的井字斗拱之上,在此將整座宮殿一覽無遺:晨日初升,日光瀉窗,室內宛如一片金色池塘。房梁影子投落,池上乍生金波。波光粼粼處,我找到了我第一次穿戴袞冕的父親。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臉,遠在他初見我之前。這一年他二十二歲。他嘴唇緊抿,眉頭微皺,神情冷峻,雙目卻噴出熱烈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射破十二道墨玉旒珠簾燒向對面。
我不明白他克制與熱烈的矛盾情緒,只能沿他的目光看去,找到一面一人高的銅鏡。我父親正目不交睫地盯著銅鏡里的人。
那是我所見過最美好的人。
我可以盡情賦予他一切溢美之詞,但在我父親的目光跟前終於啞口。我一直訝然於父親這樣的人竟會如此看人,大音希聲,熾熱滾燙。那人對鏡整裝,頭頂諸侯冠冕的九道白玉珠簾垂落,切割開他眼前父親的形象。他轉過頭,露出我無數個夜晚夢寐所思的秦灼的面孔。
秦灼沖父親笑道:「不登基就祭天,你可是開天闢地頭一份。」
父親靜靜應一聲:「嗯。」
秦灼走上前,到一個不該是君臣和盟友的距離。他抬手掙了掙父親的外襟,笑得有些輕俏:「也不知是你蹭了我的繼位典禮,還是我沾了梁皇帝陛下封禪的光。」
父親任他施為,說:「我沾你的光。」
秦灼說:「我家裡沒有這份先例的。」
父親的笑意終於漫到嘴角,「多謝大王為我破例。」
秦灼道:「你再叫我一句。」
父親依從道:「大王。」
秦灼笑眼一彎,「哎」地應一聲。他目光定在父親臉上,也笑著回道:「將軍……陛下。」又嘆息般輕輕喚一聲:「六郎。」
他站在父親面前,日光燒上他的大紅典服,火苗順他們牽握的雙手燃到父親身上。他們沐浴在這金色愛火里,我聽到一股乾柴燃燒的轟隆轟隆的聲音。秦灼似有預感地抬起下巴,同時,父親面孔微垂下來。他們嘴唇撞破黑色白色的圓形光斑,交融成一片輝煌的金色。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這金色叫他們生發出一種眩目的快樂,我正是這種金色快樂的一根芽苗。這種金光照耀了我,我感到這團意識像沾了露水的羽翅,沉甸厚重幾分。這意味著離我肉卝體初綻的時刻越來越近。我在平靜等待這一神聖時刻的降臨。
秦灼撤離臉頰,捏了捏父親的下巴,笑問道:「這算什麼,偷情嗎?」
父親撫摸他的嘴唇,說:「去拜天地。」
秦灼說:「你要小心,和我磕了頭,這輩子不准丟開手。」
父親執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緊扣。
父親問:「走嗎?」
秦灼點頭,說:「走。」
父親抬手叩了叩門。
兩名帶甲侍衛自外打開殿門,看他們的裝束服色,一位出自潮州營,一位出自虎賁軍。殿門打開的一瞬,滿室金色火焰沖天而放,侍衛後退一步,恭候這片金色火海中,走出紅色和黑色的君王。火種和灰燼。鮮血和夜色。白虎和白龍。暗神和光明。他們的劍章一左一右地響,錦履一前一後地響,旒珠一黑一白地響。這時,太陽從南秦殿宇的赤色脊背中央緩慢升起,將他們共同映得紅中帶金。他們紅得發黑,黑得發紅。他們每行一步,跪倒一層士兵,每下一階,上一層士兵重新執戈站立,成為他們身後的黑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