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的祝頌響徹天際,天際雲層抖擻顫慄,譁然四分五裂,綻開一片色彩奔騰的天空。赤橙黃綠藍靛紫的雲彩涌動,如同朝霞映射下海面的渦流,渦心投落無數光束,利箭般將李寒射穿,也手臂般將李寒包攬。一縷新苗在光輝照耀下破出雪白墳包,迅速抽高長成。碧葉低垂,如含羞少女。枝幹遒勁,似持節雲中。無數金黃羽翼火紅冠子的大鳥停棲在樹,翅膀如同火焰,宛如神鳥金烏。這株神樹不是扶桑,而是扶桑太古的鼻祖。扶桑木的祖宗彎腰將李寒托舉,李寒只覺身輕如燕,在無數太陽祖宗的飛舞包圍下飛過白雲,飛往天外天,天外之天處,那件聖人衣冠飄如旗幟。李寒不想抓住它只想追隨它。這一刻他突然也不想跟隨它,只是目送它。聖人衣冠在雲頭鼓盪,五色羊角之風灌滿每一條褶皺,將儒冠革帶的青色染成天衣般的緋紅。李寒聽見轟隆一響,彷佛上古的龍吟之聲。一條朱紅虬龍飛躍而出時,烈烈如火的聖人衣冠里長出新的手腳骨肉,一個嶄新的形似青不悔的天人如同鳳凰涅盤般在緋紅衣衫里復生。
他在雲端降落,像另一個李寒。
李寒沒有熱淚盈眶,他站在天邊也站在城下,虔誠而冷漠。
就是這一天,李寒的神靈通達天人之際遨遊無上聖境,而他的肉胎佇立承天門下,仰望老師高懸的頭顱。他比歷史更早洞見,五年後,也是在這座城門之下,迎接他的將是今日青不悔的結局。
他這樣一雙如同天人的慧眼,他這樣一副七竅玲瓏的心肝,他看穿了制度看穿了人心甚至看穿了命運——自然,他也一早看到了自己的選擇。
那更沒有什麼可逃避的。
天空異香浮動,音樂震盪。李寒的意識如亂墜天花,瀕臨渙散。這時候,一股神聖的感情從他心底茁壯而生。他得記下這曲子,他直覺一切命運的奧義都包藏於此。
他要竊取火種一樣把開盡生命玩笑的神曲竊入人間。
承天門下,圍觀者越簇越緊。他們不敢上前,上下打量這名面貌陌生的年輕人。這人立在罪人屍身下,雙眼發直,如同痴呆。
突然,他伏身跪倒。所有人嚇得渾身一顫。他們以為這個古怪的年輕人會磕頭痛哭,但他沒有。
他寫詞。
手指劃地,鮮血流溢。
上好丹批,天成硃筆。
他在批點玉升年最後最具色彩的一天。
這怪誕的一幕是李寒發瘋謠言的初始,但他得於天人的邏輯,世人又怎能理解貫通?
第二日清晨,逆賊青不悔屍身不翼而飛。
被軟禁的府邸中,鄭素支起火盆,打開書篋,取出青不悔的全部書稿。
青不悔之死一度在梁王朝的仕宦階層諱莫如深,直到奉皇五年,他們迎來李寒的死亡。在他死後眾人開始思索,李寒到底留下了什麼?但他們都沒得到確切答案。沒人將李渡白和流星掛鉤,流星轉瞬即逝,而他焚燒的光焰足以割裂時代。這給了時人靈感,他們這才想到死在新朝前夕的前朝丞相——是的,也是丞相——他用一腔熱血來饗死亡,李寒背叛過他的生命,卻又收殮並蹈襲了他的死亡。人們突然記起,他二人並非什麼不兩立的仇敵,李寒又何止他的繼承,更是他的學生。青不悔也本非什麼國賊和罪臣,他只是多了一點幼稚和許多叛逆,比李寒少了一個昭帝而已。這引起了他們研究的興趣,但他們翻爛史簡都沒翻檢出點什麼,這才是最為人驚訝的:青不悔死不過十年,卻乾淨得彷佛杜撰,像神鯀、刑天和共工,像一切散佚的傳說。他是有過詩書的,李渡白奉皇元年所歌《踵湯》多疑為其作,而他或許正是李寒口中「駟赤虬兮緋衣」的天人;自然,他更有過論著,但正如我們所知,在他死去的前一個夜晚,有半數被他付之一炬,而剩下的一半,在他死後的第一個白日,也被他的外甥親手燒成了灰。那些灰燼,那些火光,正是他永生的息壤、斷折的干戚和腰斬的不周。而李寒不同,他終究留下了點什麼。它們被物化成碑石、法律和君王的眼淚,但這絕不是全部。死的是丞相,而李寒不死。他正是被留下的。
上述乖於共識的片段本該削刪乾淨,但出於對時代和歷史的尊重,我們還是將它保留下來。時代和歷史裡多的是我們無法理解之人和無法理解之事,像之後故事裡無母而生的梁太子玠,和之前故事裡不像活人的這位李寒。他們在見證時代的同時也被時代見證著,他們在記錄歷史的同時也被歷史記錄著。如果非要找點他們真實存在的證據,可以聽聽梁明帝繼位後,坊間依然傳唱的那支《破陣子》牌子,那是李文正公在玉升末年的仲夏時分,為他逝去的老師、逝去的青春、逝去的壯闊歲月所書的第一筆輓辭。哪怕他所題當日,立刻被滾滾風塵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