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秦灼沒有見到蕭恆。
潮州營兵分數路查找,依舊沒有蕭恆蹤跡。太陽一點一點墜下去,秦灼一顆心也一點一點沉下去。
人仰馬翻之際,蕭恆自己回來了。
夜間靜悄悄,他輕輕推門而入,如常洗手更衣。他先前不這麼講究,和秦灼在一塊後漸漸養成進門浣手的習慣。銅盆中殘水未潑,是秦灼晚間剩下的,蕭恆仔仔細細把手搓一遍,又拿手巾將手擦乾。他面色毫無變化,直到和秦灼對視第一眼。
秦灼坐在榻邊,將膝頭帳簿擱下,向他張開手臂。
蕭恆雙腿突然有千斤重,他慢慢走過去,像個逐漸融化的雪人,越來越矮,越來越矮。到榻前他的脊背已經完全佝僂下去,還沒坐下就一骨碌倒在秦灼膝上。外頭雨濛濛下著,屋裡,蕭恆身體微微蜷起,燈底下睫毛輕輕顫抖。
秦灼撫摸他的頭髮,像撫摸一個小孩子,輕聲問:「晚上吃東西了嗎?」
蕭恆搖了搖頭。
秦灼就問:「我陪你吃一點,好不好?」
蕭恆不語,又搖搖頭。
秦灼不迫他,柔聲道:「那睡一會吧,好晚了。我抱著你。」
蕭恆開口,聲音很啞:「你看帳嗎?」
秦灼把簿子丟遠,說:「我不看了,我想看你。」
蕭恆鼻翼抽動,往他手臂里縮了縮,臉貼在他懷裡,雙手抱緊他。
秦灼哄小孩兒般輕輕拍打著他,忽然叫:「阿恆。」
蕭恆身體一僵。
秦灼叫他六郎時總覺得是個依靠,但今晚他變成阿恆,那個從黑暗裡縱身躍出、遍體鱗傷的男孩子,那個找到阿姊又失去阿姊的男孩子。她是被他害死。
秦灼知道他是這麼想的。秦灼忽然好心疼他。他撫摸著蕭恆的臉頰,驀地,他垂臉輕輕吻在蕭恆嘴唇上,只這麼依靠了一會,都沒有深入的意思。
蕭恆叫他:「少卿。」
秦灼柔聲說:「是我。」
蕭恆仍叫:「少卿。」
秦灼道:「我在呢。」
「少卿。」
蕭恆看著他,半晌,張了張嘴:「……我該死。」
他終於浮現出痛苦神色,低聲吼道:「我該死啊!」
這個男孩子、少年人、男人,攣縮著伏在他膝上,失聲抱頭痛哭。秦灼俯下身,像鳥一樣地覆蓋他。
又是一夜雨聲,有人睜眼到天明。天明之後雲銷雨霽,梅道然在一間破屋裡找到了蕭恆做了整日的活計,是他在為潮州陣亡將士釘棺後重拾的活計,也是他淪為影子之前替養母補貼家用的活計——打鐵。爐膛里殘灰堆積,躺著一把打斷的劍。
蘇小雲的人生磨滅在動亂和歷史裡,而蘇紛紛,居然代表所有的妓女名傳千古了。但靠的不是帝王,是文人。李寒為她賦詩立傳,她的美麗與悲劇為世人流傳。也有人自發查找過她的女兒,不過與蕭恆、與世上眾多哀憐不幸的人一樣,不得而返。但蕭恆仍會竭力尋覓她,像尋覓那不可能回歸的曹苹一樣,在絕望當中,鍥而不捨地去救贖那微弱的希望。而在經歷過個人絕望之後,蕭恆動手斬斷世間的絕望。他對買賣妻子之行大加整治,廢除夫殺妻只流七年的陋制。他繼續封禁所轄之地的公私娼館,從玉升二年的潮州之地開始,直到奉皇五年,國朝取締賤籍,並徹底廢除娼妓制度。
再過數年,蕭玠去行宮習琵琶,聽宮人歌《小雲曲》,只覺這樣的女子身世,似乎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了。
但他仍熟知她的故事,如同熟知自己的故事;記得她的名字,如同記得自己的名字。
那枯萎的鮮艷,霜打的春色。
未死的仗義,已灰的母親。
行宮,琵琶弦聲不絕,太子垂淚而歌:
山中寂寞雪,枝頭寥落春。
紛紛都吹去,無處歌小雲。
第332章 九十八 合兵
雨水漸短,天氣也暖和起來。蕭恆跪去蘇紛紛墓前,將記下的四十杖補齊,將養幾天後,準備啟程北上。
英州已入囊中,卻是百廢待興,州府事務皆需重新打理。可供稱奇的是,英州淪為蕭恆這一叛逆的轄制之地,百姓卻無半分不豫,當日潮州營驅馬進城,城中百姓竟算得上夾道相迎。
梅道然嚯一聲:「大夥都挺熱情,倒不怕跟著咱們掉腦袋。」
李寒也按馬在側,看向蕭恆,「如此情形,倒叫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故事。」
「公子檀被靈帝貶謫,既是罪人又是庶人,但公子所到之處,官吏出郊而拜,百姓簞食壺漿已迎。」李寒徐徐道,「自古得道多助,這是天意以資將軍。」
柴有讓窮奢極欲,又大肆流通阿芙蓉以牟利,英州百姓深受其苦,而這兩年蕭恆聲名在外,潮州百姓生活如何大夥也看在眼裡,能得蕭恆,實乃大幸。反正跟蕭恆是死,叫朝廷管治更是死,與其窩窩囊囊地被磨挫死,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站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