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若是假的,你如何能東奔西跑這麼多年?」賀蘭蓀幽幽一笑,將那串紅麝珠拿在手中,「只不過是種復生蠱的時候,那位羌醫給你放了些別的東西。不催動它,你怎肯乖乖同我走這一趟?這也怪不得我,少卿,誰叫你生得如此顏色,還不好親近。多年魂牽夢縈,我只能色令智昏了。」
秦灼笑道:「香旌過謙了,色令智昏是愚人做的是,你可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你數次入潮州,就是為了摸清城中動向。如今劫走我嫁禍英州,是要引潮州調兵攻打,待雙方兩敗俱傷,你好坐收漁利。你想拿的哪裡是我,分明是潮州之地。」秦灼笑意盈盈,「這可是雄主謀算,香旌,你好大的野心。」
賀蘭蓀嘆氣:「羌地地狹,真算起來還不如潮柳兩州加起來大。皇帝威信未穩,各地豪強並起,少卿,動盪之世只能鋌而走險,我也是沒有法子。」
秦灼冷笑一聲,不語。
賀蘭蓀也不打算從他那裡要什麼反應,道:「過兩日我去祭祀蠱神,帶你再回潮州。虎賁依然能在潮州駐紮,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他摸摸秦灼側臉,溫聲說:「少卿,你好好休息。」
賀蘭蓀起身出門,侍女隨後奉上香爐,悄悄掩門退去。侍女是從前的侍女香爐是從前的香爐,這些年似乎是銅香爐上的青綠霉鏽,存在過,可仔細清理後又不留痕跡。
一爐沉水幽香里,秦灼靜下心來。
羌地有戰前祭祀的風俗,賀蘭蓀要祭祀蠱神,說明他不日要率兵入潮。
羌地崇拜巫術,故而擅用巫蠱,祭祀儀式更是格外莊重。君王率一眾皇室親臨祭祀,更要取十種秘蠱供奉,寓意蠱神降世,保佑羌地繁盛安寧。
復生蠱作為羌地頭等秘蠱,也在供奉之列。
窗外,楊花夾雨而飛,花影斜過秦灼一張臉,宛如落雪紛紛。沉水燃盡時秦灼揭開爐蓋,不多時又重新蓋上,叫人傾掉香灰。
***
羌地祭祀不同於中原,一應在夜間。這夜雨絲如酥,天邊洇染一輪月亮狀的濕暈,廣袤的,面無血色的。
車馬轆轆,輦轎高抬,形式各異的招旗舉起,在夜間變成血紅黛紫的森森顏色。旗下沒有鼓吹之聲,巫祝手持銅鈴不住搖晃,口中念念有詞,古羌語的咒術像誦經又像詛咒。他們面塗油彩,頭戴高冠,冠插各色禽鳥羽毛,領後一根孔雀羽隨風向後招,衝著君王華蓋,像一隻祖先的眼睛。
羌君華蓋下沒有流蘇,而是在四方懸掛人物圖像。畫上四名男女,豹尾鳥喙,騎雀駕獸,正是傳說中的大雀蠱神肖像。輦中,賀蘭蓀身著典服,旒珠搖晃時目光微斜。
秦灼的馬車跟在隊後。
賀蘭蓀有些晃神。數年前,他為秦灼種下復生蠱前,也有一次浩蕩祭祀。那場逾制的儀式惹來議論紛紛。秦灼無法行走,由他親自抱下輦轎,在他懷中眼瞼低垂,伸臂攀住他的頸項。
他懷抱秦灼登階,初見之日的畫面從腦中閃過——一輪艷陽下,金河波光粼粼,平野秋草茫茫。群鳥摩天而飛,青天白雲下,南秦少男少女策馬呼嘯。
他那時還做著羌地世子,隨父參加南秦少公的千秋節。見過少時賀蘭蓀的人,都知道那孩子靦腆清秀。他不擅馬術,受了人笑話,只默默沿河驅馬。
驟然,天邊一聲唳鳴,一隻黃雁落在他馬前,把他驚了一跳。
緊接著,水花濺響,蹄聲如鼓。河對面,紅衣的秦太子策馬跨河,手持長弓向他奔來。
那少年的馬蹄從他面前停住,人也躍下馬背,將雁提起來,向他一抱拳,說,是我魯莽,羌太子勿怪。這隻大雁算是我的賠禮。
少年綻出笑意。賀蘭蓀直了眼睛,說不出話。
秦灼笑道:怎麼,傻啦。
少年賀蘭收下那隻雁,連同這一幕收在心底。
後來文公死,秦善立,地覆天翻。他聽聞秦灼斷足,也從淮南醉酒的胡話里聽聞許多不堪之事,箇中旖旎曖昧他無法想像。當年的秦太子鮮衣怒馬,宛若天驕,如何會奴顏婢膝承歡侍人?
直到秦灼十六歲的夜宴。是時他已然做了羌君。
宴後,雨夜,他步入閣子,望見秦灼的臉。
秦灼坐在輪椅里,一身素衣,膝上抱著只白貓,不知在想什麼。聽聞響動,秦灼抬眼望去,眸中一段秋水。
貓從他膝上跳下,秦灼將案上一隻藍線球一丟,那白貓便殿角去玩了。
二人靜靜凝望,一時無話。殿外雨腳如麻,亂如人心。
秦灼柔聲問:羌君好,不進來坐坐嗎?
鬼使神差地,賀蘭蓀邁動腳步。
他當夜如此拘謹,秦灼瞧他一會,也只同他吃茶夜話。未多時,侍女匆匆趕來,瞧了眼賀蘭蓀,對秦灼支吾道:淮南侯吃了半醉,已經往這邊來了。
秦灼神色未更,對賀蘭蓀抱歉道:身有殘疾不能相送,勞煩君上自己走了。
賀蘭蓀出了殿,引路的侍女卻不見蹤影。他自己穿來繞去,遠遠聽見響動,被心中那點異樣牽動腳步走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