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鞍韉馬鐙理好,請羌君上馬時秦灼忽然從背後喚一聲:「香旌。」
秦灼下了台階,道:「昆刀一直從你那兒養著。」
賀蘭蓀勾起一笑,將面紗重新掛好,說:「下次再來,我帶它一塊兒。」
秦灼目光睠睠,親自送他出了院子,晚風中袍擺微動,竟和送君出宮的妾妃隱隱相似。待那幾人幾馬滅了蹤影,他那點婉娩之態頓時煙消雲散。秦灼眼神一暗,轉身回了院子。
阿雙候在一旁,心中有些惴惴,也不敢多問。要進屋時,突然聽秦灼吩咐:「幫我打盆溫水,我要洗手。」
***
城外一輪盛大落日,一派好黃昏。赤金堆積的暮雲下,潮州營得勝而歸。
數月以來,蕭恆與崔清常成相持之勢,小勝小負已然不論。不過蕭恆漸漸摸索出應對法子,充分藉助潮柳山勢伏擊,見好就收,這邊山嶺崎嶇,崔家軍想追也不熟悉地形。而今日士氣之盛,在於蕭恆。
蕭恆作戰向來迅捷,但因觀音手發作愈演愈烈,身手力量也大不如前。今日與崔清一戰,刀刃槍尖相撞之際,竟重新再現他早年如同野獸的影子。
他的右手雖無法轉圜,但今日之威力殺氣,足以在軍中掀起一陣狂潮。全軍上下大喜過望,高呼將軍神威天成。蕭恆依舊不肯戀戰,追擊出山便收兵回城。
大軍策過平野,遠遠望見潮州城門。這是崔清圍城後潮州營第一回從城門回營,眾人都有些揚眉吐氣之感。
唐東遊一馬當先,正要上前喝開城門,突然聽蕭恆低聲叫道:「住步,有人。」
唐東遊心中一緊,唰地拔刀在手,按住聲音問:「有埋伏?」
蕭恆擰眉不語。
梅道然聞聲看去,片刻之後,見山坳中馳出一支人馬,定睛再瞧,替他們保駕護航的竟是陳子元!
梅道然有些納罕,等看清領頭人的形容時心中一驚,對蕭恆道:「是羌君賀蘭蓀。」
微風拂亂白馬鬃毛,蕭恆氣息微沉。
唐東遊沒想通,「梅子,你看得准嗎?這兵荒馬亂的,他一個一地之主往咱這裡跑幹啥?」
梅道然說:「我從前行動時見過羌君的面,應該錯不了。羌地不大,不過十城,但地處玉礦,天下美玉多出於此。更要緊的是,玉礦只是幌子,玉礦下更有一座未曾公開的銅礦,是羌地皇室的私產。將軍知道,大梁境內銅鐵礦一律由朝廷承辦,私銅的風險高,但牟利也巨大。歷代羌君靠這銅礦掙下了不少家底。」
他繞了半天沒說到點上,沉吟片刻,終於隱晦道:「少公曾經……換過他的助力。」
蕭恆這才凝神去看為首者的臉。
那是個蒙面的白衣男人,正立在殘陽底。騎白馬,戴面紗,紗下墜十八枚珊瑚子。隔著一帶蒼茫原野,他也遙遙回顧,一雙鳳眼微眯。
蕭恆握上刀柄。
忽然,賀蘭蓀撥轉馬頭,摘了一把寶飾精美的長弓在手。一芒寒光驟爍,所沖正是蕭恆方向。
唐東遊未料生變,倒吸口冷氣,當即聽得咔啷一聲。
蕭恆刀未見出鞘,已然回鞘,他伸手一接,兩截斷箭赫然在手。
箭頭還掛著一物。
蕭恆目光一觸,神色遽變,十分駭人。
那是他解過數次、系過數次、糾纏過數次的,秦灼貼身的褻衣帶子。
梅道然少見他當場作色,又聽他呼吸粗重,心叫不好,抬頭往射箭方向望去。
賀蘭蓀臉隱在面紗下,而且隔了段距離,看不清神色,只能聽見朗朗笑聲:「但以此物,多謝將軍暫退崔清為我清道。只是我送謝禮,將軍何必這樣大的氣性,不回禮也就罷了,還要斷我弓箭?」
蕭恆沒說話,將那條衣帶摘下纏上右掌。
他向來是老成持重之人,梅道然瞧這情形,估計這樣下乘的激將他斷然不會著道,剛要鬆口氣,蕭恆左手拿住半截斷箭,猛地揮手一投。
嗖然一聲破空裂響。
遠處,賀蘭蓀發冠應聲而落。
梅道然有點意外,又有點解氣,大笑喊道:「狹路相逢,何止要斷爾弓箭。我們潮州不歡迎閣下,此處再見,請獻項上頭了!——將軍,是這個意思吧。」
蕭恆自始至終沒說話,目視羌君將冠戴上。
斜陽里,賀蘭蓀重新理鬢,連連冷笑道:「好,很好。蕭將軍,我記得你了。」
蕭恆掌著馬韁,冷冷道:「送客,開門。」
身後潮州營得令,當即變陣,齊齊拔刀沖向賀蘭蓀方向。
刀光在黃昏里閃成一道銀線,只聽賀蘭蓀又叫一聲:「但到底能不能再見,只怕將軍也做不了主。少卿帖子已下,我改日再來。」
蕭恆一言不發,大軍仍冷鋒相對。直到賀蘭蓀消失蹤跡,蕭恆才帶人進了潮州城關。
城門合閉的隆隆聲里,梅道然沖蕭恆喊道:「天色也晚了,大夥都高興著,先回營里一塊吃點?也算犒軍。」
蕭恆說:「不了,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