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恆斷然道:「百姓那裡我會另想辦法,但這件事,不容商量。」
秦灼故意道:「既然不容商量,你又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柳州到底從你手裡接過來的,但凡有事,總得叫你知道。」
秦灼未再答話,蕭恆從屏風前靜靜坐著。屏後那人身形模糊,雙手從腿間滑動,隔了屏上的巫山洛浦,像一場被人窺覷的自瀆。
蕭恆手指從膝上攥了攥,撐膝要走,忽聽那人叫:「重光。」
秦灼說:「你很是個做將軍——做君主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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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考察可知,蕭恆有關糧道的設想或許並非一時靈感,而是深思熟慮。但因久遠,唯有蕭玠手記《父親的潮州生活》《章二·土地》篇勉強可以算作書證:
「等到糧食危機真正開始,父親下田的目的從心理喘息變成生存問題。兩年乾旱後潮州終於等來濕潤的雨季,但極端的暴雨又讓春天的努力化為泡影,帶來第三年顆粒無收的殘局。潮州傾天蓋地的大雨里,我父親穿戴竹笠隻身上馬。他走遍潮州境內的每處耕地,檢查所有土壤和排水溝渠。父親得出結論,就算沒有這連綿數月的異常雨季,潮州也很難捱過這次全國性的大糧荒。
潮州雖被稱作魚米之鄉,但所賴是耕地面積而非土壤質量。農田以紅土居多,並不適合水稻種植,而且潮州雨季綿長,但本土卻沒有抗澇性好的種子。在任的地方長官吳月曙修築了一些水利工程,但面對這樣史無前例的暴雨不過九牛一毛。最要命的是,潮州這樣的經濟要津,居然沒有一條真正貫通的糧道。這是父親第一次以政治性的糧食問題看待土地。和這座城市的歷任長官不同,他不再一味追求本地產量,轉而把問題解決的關鍵放在交通上。這對生死攸關的潮州來說是極其大膽的舉動,也是在這時期,父親第一次對吳月曙提出自己的糧道設想。
吳月曙默許了。
從這種態度看來,吳月曙很早就做好了讓渡政治權力的打算。而我向來謹慎的父親卻空手攖劍一樣,過早地接過了這鋒刃般的權力,等他打算將它傳遞給我時,他的身體已經成為不可分割的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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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一閒下來便渾身犯懶,用過午食便回屋去躺,隱約聽見遠處有歌舞聲,便知是男女們踏青對唱,更沒個意趣。這樣一睡便到了天黑。
暮春晚風也和煦,吹得人通體舒泰。他起身撿了塊糕吃,抬頭見窗戶半掩,便看見院中坐著的幾個人。
阿雙拿過一隻小笸籮一瞧,笑道:「我的好將軍,三月三雖也叫女兒節,卻不是七夕節。對月穿彩線是七夕乞巧的活計,不是今個。」
蕭恆站在一旁,道:「我記岔了。」
阿霓挨著阿雙坐在台階上,囁嚅道:「是我記岔了,托阿兄買的。總以為三三和七夕差不多的。」
阿雙笑道:「多謝將軍一番心意,也多謝阿霓,咱們可以過兩個乞巧,別家的娘子只有羨慕的份。」
蕭恆道:「姑娘莫見怪,我不大過節。」
阿雙也聽聞他的出身,忍不住問:「之前過年過節,那邊也不給將軍你們鬆快鬆快嗎?」
蕭恆想了想,「過節會給個帶胡麻的餅子吃,年要怎麼過,小時候還有點印象,但真過起來,還是同殿下學的。」
講到胡麻餅,秦灼突然想起元和十六年的上巳,又冷不丁聽他喚自己作「殿下」,心中不知什麼滋味,手中半塊糕點也擱在碟里沒有再吃。
院中兩個丫頭對月穿針,阿雙常作女紅,自然難不倒她,阿霓卻如何也紉不好。蕭恆本要走,見她氣餒便在一旁坐下,從她手中接過彩線。
他往月下一照,手指一動,一穿而過。何止阿霓驚嘆,連阿雙都不禁讚嘆:「只道將軍是上陣殺敵的好手,不成想針線功夫也這樣了得。」
蕭恆道:「尋常縫補還是能做的。」
阿雙便歪頭笑看他,「將軍這樣持家,不知誰有福氣,能覓得將軍做良人呢?」
蕭恆笑一笑,不答。
七夕多用鳳仙花做蔻丹,現在鳳仙未放,兩個姑娘便折了些碧桃花染指甲,顏色倒也清麗。蕭恆目光落在其上,卻像凝視一個人異於女子的檀口朱唇。
阿霓見他走神,調皮笑道:「良人先不論,卻不知阿兄有沒有心上人?」
蕭恆嘴唇一動,她忙道:「月下問姻緣,可不許打誑語的。」
蕭恆便含笑說:「有。」
窗中,秦灼一顆心怦然一響,他們的問答雖在耳里,腦子卻轉不動了。只聽得阿霓再問是誰。蕭恆呢?蕭恆不說近在眼前,他說遠在天邊。
阿霓笑道:「天邊的豈不是天人。」
蕭恆便頷首,語氣卻格外莊重:「是天人。」
秦灼靜靜立了一會,掉頭走回桌邊。他以為自己會渾身顫抖,但是沒有。兩年前的同月同日,他第一次察覺心動的重量,那聲音隨蕭恆踢門的巨響炸落,如同驚雷。今時今日,卻輕巧巧靜悄悄,像渡過來的一口呼吸。
當年裴公海教他讀《詩》,講到《綢繆》一篇,「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他總難知解。直到此夜,他方知先人無上智慧,隻言片語,已將後世萬千情愫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