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夏雁浦端坐,嚴聲問道:「梅道然督工七寶樓,是否有受永王之命監視之意?」
底下立著個緇衣人,似在忖度。
夏雁浦道:「那我這樣問,元和十六年勸春行宮斗樂,韓天理臨近奪魁時監造突然橫插一腳,是不是永王授意?」
「是。」
「是梅道然傳的消息?」
岑知簡默然片刻,還是答:「是。」
「督工七寶樓後,梅道然依然接受過永王的調令。」
「是。」
「梅道然很熟悉七寶樓的格局布置,火藥安放處,他也常去。」
梅道然的確負責樓內巡察,岑知簡點頭,「是。」
夏雁浦再問:「七寶樓失火當日,應當是梅道然的值守。但他並沒有在樓中,是不是?」
「……是。」
屏風後,梅道然呼吸逐漸急促。
賀蓬萊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屏風去。
他代天聽審,夏雁浦也不敢怠慢,起身揖手。賀蓬萊也還禮,轉頭問道:「岑監造,梅道然是不是永王的同謀?」
「我不清楚。」
「你只需要說是,或者不是。」賀蓬萊聲音壓得極低,像提點了句什麼。
數息沉默。
岑知簡說:「是。」
……
一片漆黑。
深夜,酒肆,他長刀出鞘,將曹青檀釘在地上。曹青檀雙手撐地,身下罩著蕭恆。梅道然聽見咯吱一聲。
曹青檀頸骨咔咔作響,陡然一轉,和他直愣愣地眼對眼相盯。隨即,雙手也骨折般詭異一擰,將貫穿後背的長刀拔出提在手中。
梅道然悚然一退。
曹青檀血淋淋站在他面前,圓睜兩隻眼。
梅道然以為他會殺了自己,但他沒有。
那雙眼望著他,流下兩行血淚。
……那股鑽心之痛又襲來了。
意識模糊里,梅道然被餵下個什麼,半刻之後,便覺五內如焚,肢骸俱裂。這種苦楚讓他想起植入觀音手的開背之痛,與此刻把人打碎又再度捏合的力量異曲同工。
有人要救他活。
還要活嗎?
朦朧中,梅道然聽見急切的喝馬之聲,冷風割面,像在趕路。一雙手緊緊握住他,那人在耳邊低聲說:
「活下去師兄,活著來報答我。岑郎還在,活著,要個究竟。」
***
梅道然睜開眼睛。
眼前是個短須虎目的漢子,見他醒來,扯著嗓門大聲喊道:「醒了啊將軍,可算醒了!哎,啥時候喝湯藥啊?兄弟,你自己成嗎?」
他邊說邊往梅道然嘴裡灌,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給憋死。那漢子手腳大亂,旁邊一隻手接過藥碗,道:「我來。」
蕭恆從榻邊坐下,將他扶起,邊給他捋背邊餵藥。
那漢子在一旁嘆道:「兄弟,你說你年紀輕輕,有啥想不開的。我和石猴兒迎上京城時將軍剛帶你闖出來,郎中說你是半點求生之志都沒有,吃了解藥也拉倒。要不是我們將軍喊啞了嗓子叫了你一路,只怕救回來的也是個死人了!」
他嗓門大,蕭恆咳了兩聲都沒聽見,等蕭恆抬眼看他,他已經嘴一禿嚕抱怨完了。
那漢子隱約覺得說錯了話,忙收拾了藥碗撤下。蕭恆又扶梅道然躺下,說:「這裡是潮州,暫時安全。你的觀音手已經解了,不要多思,好好修養。」
梅道然咳嗽起來,從嗓子裡擠出字:「你呢?」
蕭恆道:「集會那邊還有一枚藥,我弄了來,已經吃了。」
梅道然這才安下心,闔眼睡過去。
觀音手根除,筋骨血肉也緩慢恢復,梅道然直到近月底才下床行走。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他沒說,蕭恆也不提。
一日清晨,蕭恆練完刀,回頭正見梅道然站在窗里瞧。他打著赤膊,一身淋漓大汗,抬手撩開浸濕額發,邊問:「不吃飯去?」
梅道然揚了揚吃空的粥碗,碗底還黏在幾枚糠皮。他忍不住問:「我聽說潮州糧荒了好一陣,鎮日就吃這些東西?」
蕭恆鏗然收刀,也往屋裡走,說:「吃不上。」
梅道然啞然片刻,又問:「你的手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