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公子檀行蹤一露,肅帝便放任卞秀京血洗并州。今上知道我以建安侯的名義在此招兵收糧,未必不動清掃潮州之心。」蕭恆看向他,「使君英明,莫使今日之潮州,再作當日之并州。」
吳月曙無言,一會才問:「將軍不聽聽在下要說的話嗎?」
「從秦少公的行跡被朝廷知曉起,潮州百姓已然成了附逆之輩,潮州更是叛逆之土。將軍若如此離去,潮州失去庇護,才是真正的殺身之禍。」吳月曙微微垂首,襟上雀鳥振翅。
「在下無才無德,欲退位讓賢,將潮州全權託付將軍。」
蕭恆沒有矢口否決,他默然片刻,給吳月曙看自己的手腕,「使君,我的右手已經壞了,左手刀可以練,但需要很長一段時日。我對潮州已經全無用處,更別談庇護。管理一方不是帶兵打仗,我不能做這個主。」
「治下和治軍並無不同!」吳月曙急聲道,「將軍心存百姓,可以做仁主;心有謀算,可以做英主;如今民心所向,更可以做雄主!此天命以授將軍,將軍何必退避三舍?」
仁主,英主,雄主。
蕭恆道:「朝廷叫使君心灰意冷。」
燭火跳了一下,吳月曙不說話。
「使君美意我心領了,但這不是我該拿的東西,我僭越做這個將軍,也不過欺世盜名。」蕭恆冷靜道,「使君真的不明白這所謂的民心是從何而來?我若不是建安侯,還能聚兵求糧,還能得到這萬眾歸一的民心嗎?」
吳月曙堅聲道:「能。」
蕭恆眼皮一跳。
「城是將軍守的,敵是將軍退的,糧是將軍換的,潮州上下能活命者,無一不仰仗將軍恩澤。」吳月曙顫聲道,「將軍,這些民心都是你掙來的,和建安侯沒有半分瓜葛。我們為的不是你的名頭而是你這個人!就算建安侯活著站出來,在下敢說,若二者擇一,潮州必舉境以助將軍!」
吳月曙盯著他,蕭恆嘴唇緊緊抿成一線,似乎還有話要說,但他沒有出口。他展開右手,五指不受控地微微顫抖,很難想像這曾是一隻殺人如麻、運刀如神的手。
半晌,蕭恆還是道:「使君就當我功成身退吧。」
朝不保夕、九死一生的功成身退嗎?
吳月曙沒有問,他問不出口。
蕭恆放輕口氣:「包袱我收拾好了,還要勞煩使君,幫我擇一匹快馬。」
吳月曙心中一動,問:「將軍……要去找秦少公嗎?」
蕭恆笑了一下,眼中輝光一亮。只有提及秦灼,他的笑意才會如此溫柔。
他說:「不了。」
「將軍有落腳?」
「有了落腳,我會寫信,叫大夥安心。」蕭恆笑道,「我明日一早動身,別驚擾旁人。」
話已至此。
春寒料峭,沁透肌骨。吳月曙出了門,聽蕭恆在身後叫一句:「使君。」
「潮州不欠我什麼,是我要多謝潮州。」
吳月曙回首,蕭恆身影已在眼中模糊,那人對他躬身抱拳,他也深深一拜,像是永訣。
***
翌日清早蕭恆趕去州府公廨,衙役見他便笑道:「將軍可算來了,使君一大早就等著了。」
蕭恆四下一瞧,並沒有準備的馬匹,心下生疑,徑直走向堂里。
他推門叫一聲:「使君。」
吳月曙垂首正坐堂中,一動不動。
他面前一張長案,案上文書對牌整理完畢,官印軍印各自陳放。
蕭恆跨過門檻的瞬間瞳孔一縮。
一把寶劍落在吳月曙腳邊,劍刃沾血。
吳月曙鬍鬚被風吹動,之後,頸上鮮血汩汩而流。
蕭恆如今數罪加身,除了割據而立再無他途。他在潮州已然民心所向,現在必須成為說一不二的一州領袖。一山二虎終有異心,只有軍政出於一手,潮州上下才能鐵板一塊,山窮水盡之地,蕭恆才能有本錢向朝廷殊死一搏。
蕭恆不肯受託,吳月曙只能以死相讓。
是挽留,是強求。
也是悔疚。
吳月曙和蕭恆都是絕對為公之人,但又人各不同。蕭恆性冷,吳月曙心慈。所以蕭恆執行殺人計畫時的鐵面無情,被唾作殘忍;吳月曙犧牲蕭恆時的進退兩難,被罵為虛偽。但歸根結底,他們行事並無不同。
捨棄蕭恆,作為地方長官的吳月曙不會後悔,但他也是一個人。
知禮義,懂廉恥,也有良心。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蕭恆對潮州有大恩,拿他的性命換糧何止恩將仇報,是將吳月曙數十年秉奉的文人骨節和聖賢道理踐踏腳底。此事他不得不為,但難關度過後,他永遠也無法自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