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末席處,一個名叫柳英英的將官陡然抬頭。
軍中以勇武健兒為「番頭」,作為輪班的頭目,柳英英投軍數年,如今正是其中之一。
燈火輝煌處,崔清也點頭道:「我倒是聽過韓天理的陳奏,說這刺客用的是環首刀,和蕭恆也對得上。其實也莫說兵器,單論他這身本事,若非影子出身,如何駭人至此?」
「影子裡竟還有這麼個熱心腸,不得了啊。」彭蒼璧嘆道,「若是旁的罪狀,我定向天求情,給他一個自我了斷的顏面,再給他買塊風水寶地好好埋了。可他現在頂著叛逆作亂的罪名,陛下拿他回去,是要當眾梟首做榜樣的。」
他像有些慨然,又像有些後怕,「全賴他沒生對人家,不然只怕比咱們的官銜都大。」
彭蒼璧再次舉酒,「拿下蕭恆是大功一件,這幾天暫作休整,不日凱旋!」
眾將士紛紛捧碗相和,柳英英亦在其中,飲酒時把臉扣在酒碗的影子裡,看不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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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東遊被捆住手腳關在屋裡,每天由石侯給他送飯。一連三日,飯菜熱了又冷,唐東遊粒米未進。
這天傍晚,石侯端來一碟小菜並一碗熱粥,粥里竟零星有些肉脯,瞧著也不是人肉。他低聲勸道:「都尉,吃一口吧,過年了。」
唐東遊終於有了反應,那張滿生胡茬的臉孔輕輕一抖,嘴唇蠕動:「過年了。」
石侯以為勸動了他,忙說:「是,過年了,今兒年三十,我給都尉要點酒來。」
唐東遊還是問:「蕭將軍呢?」
石侯垂下頭,顫聲說:「都尉,姓彭的已經把咱們將軍拿走了,聽說過完年就要啟程回京了。」
唐東遊半晌沒說話,問:「有肉嗎?」
石侯大喜過望,連聲道:「有,有,朝廷給了賑濟,說明沒把咱們往逆賊上放。旁邊的州府也鬆了口子,還牽來幾頭牛羊呢!我去找他們給都尉切肉!」
「石猴兒。」唐東遊叫道,「我不鬧了,我累了,也餓了。他媽的當卒子捆了這兩天,我也都想通了。給我鬆綁,我要吃肉!」
唐東遊扔掉割斷的繩子,活動著肩膀往軍帳走去。眾人見了他,臉上皆是訕訕。唯一誓死維護蕭恆的高級將領到場,其餘人多少昧了良心,再吃便味同嚼蠟,再坐也如坐針氈。
唐東遊卻渾然不覺,邊幅未修,只顧大口吃肉喝酒。
外敵一退,紮下的軍帳今夜也要拆除。這時候眾人才發現,蕭恆居然沒有帳子,他們在帳中相見,也是在吳月曙的帳中。蕭恆一直自己睡在城樓,臘月只一床薄被,等需要煮衣而食,他夜裡連床被子都沒有。
唐東遊瞧了眼拆得七七八八的帳子,端起酒碗說:「使君,我敬你一杯,我一直不是個明事理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過了今夜再不會了。」
不等吳月曙說話,唐東遊已經仰頭吃盡,又滿酒轉向另一方,「老程,老盛,老呂,各位兄弟們,咱們一塊生在潮州、守下潮州,擔著情過過命,就是一個娘胎爬出來的兄弟!我從前有什麼冒犯,大夥別跟我計較,要計較也趕緊的,咱把這些事都他媽留在今年了了!」
三人先後舉酒立起,臉色慚愧,「是我們有錯在先。」
唐東遊酒量極好,從前吃了烈酒一樣打仗,如今敬了兩遍,又拍拍石侯,「這一碗,我單獨和石猴兒喝一個。謝你啊,謝你頂著那麼大風險,肯和我放蕭將軍。蕭將軍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石猴兒,你救我爹,這個情唐東遊記你一輩子,幹了!」
石侯抹了把臉,和他一碰仰頭飲盡。
唐東遊拍拍他的肩,嘆道:「過年啦,也不知道秦少公過得怎麼樣。聽說往柳州去了,柳州那地界好啊,起碼他們的使君滾蛋了,秦少公能拿著大權,不會再叫我這種混帳攆跑了。」
他最不屑秦灼這種行如男妓之流,如今卻改了口,石侯有些奇怪,「您不是……從前最瞧不上他嗎?」
「我的確瞧不上,但他是蕭將軍放心上的人,我唐東遊就認!」唐東遊看向石侯,「褚都尉在這裡的時候,待你多好,跟自己的親兄弟似的。咱們問問良心,褚都尉這十多年為了潮州生里死里,在老唐心裡就是潮州人了。但沒辦法,他是秦人,秦少公才是他真正的本家,他們要走,是咱們叫人家寒了心。他們要是留下,潮州不一定這麼難,蕭將軍一定不會死。是老唐我作的孽,這裡朝秦少公,也和兄弟們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