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父坐在對面,罕見地沒有附和。
父親是個絕佳的學習者,但他沒有學習大貴族這些繁文縟節的意向,如果沒有我阿耶,他對這些民脂民膏堆出來的東西可以說深惡痛絕。更何況在當時,解決潮州吃飯的問題才是他的重中之重。在那之後,他自己再未熏過香料。
父親是一個不會失掉自己的人。
在他的潮州生活里,他為了愛情可以算出盡洋相。取笑蕭重光也成為南秦軍官的樂子之一。我阿耶去而復返,在潮州已經由主為客,他的部下大多不滿,打定要出一口惡氣。這些帶著惡意但沒有損害的玩笑正是最有效的途徑之一。這時候我姑父敏銳地察覺這一行為的性質從同袍遊戲轉為政治鬥爭,十分及時地退出戰局。姑父向來是大智若愚的人。
潮州經濟復甦後,他們再難從外形和智慧上尋樂我父親。那時潮州城終於脫掉乞丐般酸臭的外衣,重新恢復她在一百餘州里首屈一指的謙謙君子形象,我父親也隨之重現真容:他的膚色不再像從前那種近鬼的蒼白,像把新結的稻穀,有了人的溫度,但他的眼睛依舊亮如寒星;他身材幹練卻不魁梧,舉動沉穩,偶爾卻流露出少年之氣;他總是面容冷峻,眼神卻常常溫和;經常緊抿嘴唇,而非滔滔不絕地進行政治宣講。我父親這把蒙塵寶劍終於被擦拭乾淨,綻放出刺破雲霄的萬丈光芒,那是與我阿耶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男性之美和將領風采。也就是這時候,阿耶終於繳械投降,放縱自己陷入與我父親共同編織的情卝欲之網。而當父親身為領袖的魅力有所展露時,阿耶終於對他產生出痴迷的傾向。
最令南秦擔憂的事情發生了。
他們無法繼續取笑我父親的外表,便將矛頭轉向他的內里。他們開始玩一些艱深晦澀的文本遊戲,在談論軍事時故意援引經典,要我父親一次一次詢問意思,再高高在上地做出解釋。父親的確略通文本,但那是做暗衛時的生存技巧,而非世族之家的詩書之教。他和老師說過:「那一段時間,我基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我其實不太想當著他的面叫他們看樂子,但這件事我也沒有法子。」
有一次兩軍吃酒,氣氛正融,南秦提議玩飛花令,阿耶吃得半醉,尚沒來得及轉腦子,底下已經興趣盎然地開始。據父親回憶,那次他們聯的是「火」。在座都是現場自作,你一言我一語講起格律。玩到差不多,話頭自然遞到我父親頭上。
父親舉起酒杯,說:「我自罰一杯。」
褚玉照笑道:「難道蕭將軍打仗也這樣自行認輸嗎?別是瞧不上咱們,連一句詩都不屑來聯了。再說,這可是合了殿下的名字,將軍總不至於連殿下都看不上吧。」
阿耶正坐在父親右手邊,隱約覺得不對,正要變色,便聽我父親說:「我不會。」
軍官馮正康看不下去,打圓場說:「蕭將軍隨便背一句就得了。」
我父親沉默片刻,還是說:「我不會。」
一頓酒結束,他沒再抬起過頭。
正是在愛情風波里,父親意識到文化的重要。他帶兵打仗多是依靠經驗觀察和部分天賦,但無可否認,絕大多數的前人智慧凝聚在萬卷兵書。而他治理一州,更要從聖賢教訓里汲取養分。這次的玩笑實質意義地刺痛了他。過低的文化水平是他的先天不足。
我相信阿耶對這一夜會有很深刻的印象,這一夜後很多個夜晚,父親都婉拒了他同床的暗示。阿耶是個患得患失的釣魚者,一個夜晚,他支使婢女阿雙以送湯的藉口去探查我父親行蹤,阿雙回來說:「將軍在看書。」
看書成為和種地一樣的習慣,貫徹了我父親的餘生生活。直到我出生甚至成年之後,父親依舊保持睡前閱讀的習慣,那時候他的學問已經堪稱廣博。不得不說,父親是個絕對意義的大天賦者。在當時,這樣揠苗助長的填鴨式學習竟讓他取得了不小的進步,他說至少後來幾個月,他們講的那些典故他能弄懂一半。
父親興致勃勃地去找衛隊長梅道然——確切來說是我的伯父——分享他的學習成果,他可能會和老師講讀書對打仗的重要,但對我伯父,他只會講讀書對他自己的重要。伯父看著他眼神發亮,臉上有些罕見的紅暈,他說師兄,你知道嗎,我覺得他離我沒有那麼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