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長迎風抽響馬鞭,大聲喝道:「紅衣黑馬,那是秦灼!弟兄們跟我上,封侯拜相了!」
大叫聲衝破雪霧,全似獸群獵食前的放肆咆哮。緊接著,百數騎兵轟然催動馬蹄,齊齊追上山來。
軍馬越馳越快,似乎震得山體搖動,但那點火光近在眼前,誰都顧不得這一丁點異樣。紅衣映在雪上鮮艷無比,在功名利祿的煽動下閃爍著萬丈華光。那是財帛、權力、美色等眾多貪念的集大成之體,是今夜無與倫比的眾矢之的。那火光是他們心中焚天毀地的貪慾之火。
已經有心急之人彎弓來射,第一支羽箭落,接續千萬支羽箭落。紛紛箭雨里,那紅衣人卻翩然不沾身。在與眾軍若即若離的距離間,他驟然一打馬腹,黑馬飛箭般狂飆起來,一支鳴鏑般直直刺上山巔。
百夫長放聲大笑:「他已經無路可逃了!給我抓活的!」
山路越行越陡,黑馬越馳越快,騎隊越咬越緊。山崖近在眼前,紅衣人已然窮途末路,但他仍沒有束手就擒的意思,甚至更快地催動馬蹄。
百夫長只道他困獸猶鬥,厲然抽響馬鞭。
他距離那支火把只有一步之遙。
突然之間,山體隱隱震顫,大片大片的雪霧炸裂,地動山搖。
斥候大叫道:「是雪崩!老大,山要塌了!」
轟隆一聲巨響。
天邊厚雲積壓,雪石滾滾如數道白色雷火炸落。騎兵皆著重甲,馬匹亦是鐵蹄,這一處山坡極陡,根本無法承受百餘騎兵的極速踐踏,兵馬跟隨亂石紛紛滾下山去。
他將自己引上山,竟是為了玉石俱焚!
好狠毒的計策!
百夫長怒不可遏,直欲破口大罵,突然又一陣巨石滾來,將他迎面擊落。
他似乎看見火把高拋,不遠處的天搖地動里,一人一馬躍下山崖。
……
大雪滿天如白羽紛紛,蕭恆一襲紅衣仰面墜下去。
下落之時,他似乎看見娘娘廟的黑色檐宇,像一簇黑色火焰,像他燃燒殆盡的命運。燃燒,燃燒,他會經久不息地燃燒。而在將要熄滅的夜晚,他碰見了秦灼。
灼者為火。
……
火把撲滅,白龍山頂轟然塌落。
***
秦灼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裡,打簾一瞧,早已遠離長安,所行正是潮州方向。
他身邊空無一人。
秦灼連忙掀開車簾,見只有陳子元一人驅馬。一種巨大的恐懼指爪一樣攥緊他的心臟,他輕輕吞咽一下,啞聲問:「蕭恆……蕭六郎呢?」
天雨雪,陳子元頭也不回地揮鞭,說:「不知道。他換了你的衣裳,把追兵引開了。」
他嘆口氣,道:「殿下,你好好記著他吧。」
秦灼愣了片刻,突然說:「掉頭。」
陳子元扭頭叫道:「殿下!」
秦灼聲色俱厲,「掉頭!」
陳子元當頭棒喝:「殿下,你救他出宮,他替你這一回,就算兩清了!你現在回去除了送死沒有別的用處,你想想文公,想想郡君,南秦百姓日夜盼著你回去呢!」
秦灼看著他,嘴唇劇烈顫抖起來。
他回頭遠望,天昏地暗,大雪紛飛,有如初見時候。秦灼沒說什麼,重新鑽進車中。陳子元搓了把臉,耳邊,一片大雪嗚咽之聲。
***
元和十四年底,京畿,秦灼陳子元揚鞭策馬,忽見雪夜盡頭步出一人。
秦灼勒馬而立,隔著紗笠看去,見是個癩頭和尚。容貌年輕,臉龐紅潤,雖置身嚴寒卻如行於春日之中。
陳子元低聲嘀咕:「這麼大的雪,他就穿這一件僧衣、光著頭腳,瞧著還渾身熱氣。殿下,只怕有鬼。」
秦灼不語,雙腿一打馬腹,按劍緩緩而行。兩方打了照面,那癩頭和尚先上前一步,合手施禮道:「施主要往長安去?」
秦灼也抬手還禮,笑道:「正是。大師是從長安來?」
和尚笑而不答,道:「施主既要往長安去,我有一言相告。」
見這和尚瘋瘋癲癲,秦灼又瞧見他手中缽盂,只以為他來化錢,笑道:「我們行程匆忙,實在無暇聽大師教誨,子元,拿一吊錢來,捐給大師做鞋帽。」
癩頭和尚卻道:「施主將見光明火。」
秦灼雙眸一眯,輕聲說:「哦?敢問大師,何時?」
和尚道:「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