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重新做人的願望,也在佛光普照下新生了一線契機,在他自己的刀鋒之上。
元和十六年,京畿雨雪紛紛,他挑斷韓天理的木雁,從那年輕人大無畏的目光盡頭,看到了自己內心最深處從未遺落的復仇的欲望。
這麼多年,他一直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可在這一瞬他陡然醒悟,或許時機一直把握在他自己手裡。
殺生還是放生,做人還是兵器。
一念之間而已。
那和尚從他耳邊誦道:回頭是岸。
他沒再猶豫,放下了長達八年的屠刀。
但當他想要做人起,他做刀的一切都成了罪孽。他重新做人的意義,除了洗雪血仇之外還有贖罪。
他不是大慈大悲的人,但他早年卻因無數百姓的大慈大悲活下來。而入影子以來,他一直做著和屠城者一樣的業障。
其罪何贖。
就是抱著贖罪的念頭,他才會不知死活地救了第一個人。那個大雪夜,穿紅衣的少年人被狼群圍攻,蕭恆手舉火把奔來時並沒有什麼大義凜然,他只是希望,這會是他自救的開頭。
誰料自此泥足深陷,不死不休。
其實一開始,他對秦灼並沒有抱存什麼別樣的感情。順手搭救,一般來說從此別後難逢。但冥冥之中,命運也好緣分也罷,總有一張無形的天羅地網纏織著他們,越縛越緊,似乎他們只是各站各的,就有無數雙手擁著擠著推他們到一處去。
一時善意被秦灼捏做把柄,蕭恆不是沒想過斬草除根。但真正以刀鋒同秦灼的言辭斡旋時,他才發現這人的確是拿捏人心的慣家老手。為利而來,因利而散,他和秦灼從搭救、背刺、試圖滅口到結為各取所需的短暫盟友。
這段時日裡,他領教過這人的巧言令色,見識過這人的翻臉無情,也旁觀過這人的睚眥必報。這人千人千面如他戴的層層假臉,他一以貫之的微笑和他一以貫之的冷漠殊無不同。
蕭恆也就這麼意識到,他們其實是一樣的人。
所以這樣一個人,替自己擋過劉正英、被虞山銘險些當庭杖殺時仍不肯鬆口,蕭恆不是不震撼。
因虎符一事,他被秦灼脅迫談判、不得不與之同住,中間或有關切,但蕭恆更多抱一種息事寧人之心。他給秦灼包下庖廚一方面是想解決問題,不欲他因胃病耽誤正事,一方面,是他想重新體會怎麼「做人」。那時候的秦灼在他眼中只是幫他體味煙火的工具。
就是這次杖責,有什麼開始變了。
後來上巳節秦灼遭人算計,他趕到現場、踹開門的那一瞬撞進秦灼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得知,一個人僅憑雙眼就能將人心撼動至此。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
他面上薄紅未褪,目如秋水,遙遙一注,無限哀感。燈火曈曚處,那轉瞬的怨慕之意宛如幻覺。蕭恆只覺天靈蓋被輕輕一撬,叫那一睇之力極快極柔地飛震出去。
他在那人不可置信的震驚神色中快速說:走。
平心而論,當夜換作旁人,蕭恆也會立時搭救。但不會有另一個人報以他這樣的目光。
不會有另一個人,巧飾多年的面具破裂,只為一個「走」。
在那之後蕭恆發覺,自己對秦灼的態度似有不同。
他可以殺一個人、放一個人,但他不會毫無目的地保護一個人。
秦灼開始成為那個例外。
有關秦灼的真實身份他早有揣測,確定下來的時間也比秦灼自以為的要早很多。秦灼少年受辱之時,他也多有耳聞,但得知此後,他意外發現自己竟無分毫厭棄憎惡,反而生發一種全新的心緒:傷其所傷,痛其所痛。
蕭恆無法分辨這種憐惜發自何處,但他敏銳發覺,他對秦灼的付出已經遠逾本分。而這種越界非但沒讓他感覺自損其利,甚至有些幸福。
蕭恆想不通,又好像都瞭然。
人共通的是感情。他像刀像劍像兵器,到底也是人。
他請教過曹青檀什麼是喜歡,但他總感覺不全然是。曹青檀並未點撥給他情與欲的關竅,是故當他察覺到那幾分欲望時,幾度將情意一概否之。
從前他為了殺人曾潛入妓閣。濃烈的脂粉香氣里響起幾道帛裂,小竹矮榻不斷搖晃,他冰冷地旁觀床上男女,兩具花白胴體纏繞,女人痛苦地高叫哭泣,男人則異常興奮,越來越快地搖撼身軀。
那是一種泯滅理智的欲卝望,人貴能自制,蕭恆認為這是獸卝性。而男女的舉勢嵌合,分明是長劍入肉的雙生異形,持劍者因施卝暴而快樂,那這行徑與虐殺殊無不同。獸卝性與虐殺是與做人相悖的成分,蕭恆一貫決意剔除。
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對秦灼產生了這種近乎獸卝性的欲卝望。
秦灼常作一種婉娩柔順的姿態,但極偶時也會在他跟前露出點本性的苗頭。秦灼徐徐流轉的眼波,如同淺醉的臉頰,蘭麝鼓動的氣息,潤澤飽滿的嘴唇,還有從大紅衣衫里剝離出的潔白軀體,宛如一枝文殊蘭的嫩蕊生葩自錦繡地獄裡悄然而綻。聖潔生於邪惡,那就成了誘惑。燈火搖曳里,他拂過自己身體的手指、急促濕熱的喘息、搔蹭面頰的睫毛,還有那一夜,他不斷後傾,向自己打開膝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