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將那本冊子拿起,打開一瞧,竟是自己入京以來全部詩文的輯錄。不可思議的是,每一首下頭都有婁春琴的和詩。
簪花小楷,如美女登台。
戲曲聲隔水而來,朦朦朧朧,燈下的寂靜里,只有書頁翻動的輕響。李寒慢慢瞧著,婁春琴問:「李郎還有什麼話?」
李寒立起身,退後一步,對他一揖及地。
「多謝內官相和之恩。」
「多謝內官相送之恩。」
他最後一拜,躬身未起。
「多謝內官相知之恩。」
婁春琴笑道:「和了幾首宮廷艷詩,就叫相知?那李郎找個書院進去,知己兩隻手都攥不過來。」
李寒說:「我寫燈會靡費、斗樂成風,內官便和楊妃荔枝、安樂百鳥裙;我寫阿房豪奢、揮金如土,內官便和三千宮女無幸到白頭。詩教要人溫柔敦厚,因為詩教要護衛的是君父,君父不會遭受不公,只會製造不公。內官服侍君父,作詩卻極盡怨刺,是見過不公、遇過不公,這對內官來說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切膚之痛。」
「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此乃文人之道,更是文臣之道。內官真正想做的,是士人。」
天地忽然靜了。
窗外池水無波,明月無光,隔著一張桌案一壺毒酒,有人呵呵兩聲。
婁春琴愴然笑道:「我這把斷琴,今日竟得遇了知音。」
窗外,亭中正悠悠唱道:「何其可悲!」
燈火因風而動,影子被撕成條狀。李寒持酒起身,「并州案若有昭雪之日,望內官焚書相告。」
他嘴唇覆上杯沿,就要一飲而盡。
突然,婁春琴厲聲喝道:「且住!」
燈下,大紅斗篷簌簌輕動,顫抖得像個血人。婁春琴雙肩一垮,用盡全力般輕聲說道:「你走罷。」
李寒沒反應過來,「走?」
「離開京都,隱姓埋名,只當自己死了。」
李寒問:「我若走,內官要如何覆命?」
「我自有我的法子。」婁春琴拿過酒杯,手指一動,將那盞毒酒潑掉,「李郎,別裝腔了,你不怕死,但你更想活,你想活著干更多的事兒。再不走,我真的反悔了。」
李寒注目他片刻,再躬身一揖。在他跨出閣門前,婁春琴突然高叫一聲:「記住!」
「我只放這最後一馬。」
一出閣,冬風迎面,遍體生寒。
馮蠻兒被追殺了,被人搭救了,命懸一線了,又逃出生天了。
李寒腳步一頓,當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明月不照寒門照朱門,閣子的窗也是玉戶雕窗,婁春琴鑲在裡頭,一幅畫一樣。
***
婁春琴回宮覆命,又服侍皇帝睡下,自己提燈回廡房時,迎面逢上黃參帶著秋童。秋童見著他,想叫人,又有些瑟縮,只往黃參身後站了。
黃參笑道:「大內官回來了。」
婁春琴便道:「剛回來沒一會。」
黃參往前走一步,到了一個擦肩的位置,說:「聽說這樁差事本是叫奴婢來辦,還得多謝大內官替奴婢跑一趟。」
婁春琴淡淡道:「都是為陛下效勞。」
說罷沒有留步,自己提燈走了。光映在身上,他自己倒像盞紅燈籠。黃參也收回目光,見秋童仍回頭瞧,抬手打了他後腦一下,也沒用勁。
秋童忙縮了縮脖子,小聲叫:「師父。」
黃參嘆道:「他對你不錯。」
秋童不敢回答。
「一入宮門深似海。」黃參瞧了眼夜色,「都是朝不保夕,誰也別顧誰了。」
第221章 七十八重逢